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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转贴]千帐灯(以十三为原形的历史架空)
如梦冬凌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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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表于: 2006-10-11   

十 萧采


  失去皇上行踪已有十三天。
  最后一次邸报是四月初一由泗州发出,隔日皇上便抛下仪仗,带了五名亲随不知所踪。
  泗州府毗邻车宛国,此事被他们得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我命众人严锁消息,仪仗继续南回掩人耳目。同时派人暗中查询,务必早日找到皇上。
  但一连数日只见谢罪折子雪片般飞来,各路人马一无所获,皇上依旧音信杳然。
  萧琰忧形于色,几次请命要亲自寻访,都被我按下不准。这等紧要关头,如果皇上有什么意外,他便是继位储君,如何可以轻举妄动。
  我又何尝不是心急如焚,食不下咽。
  但邸报多日不发,朝野已颇有流言,我更不得不镇定示人,照常处理政务。
  唯有中夜徘徊,深宵难寐,才忧心忡忡到无以自拔。
  翰阳宫斜阳初照,又是一天。
  忽有隐隐马蹄疾奔而来,我放下笔,诧异于是谁可以这样宫内驰马。
  门口太监竟不曾阻拦,马蹄直至殿前,片刻后,那人出现在殿门,满天夕阳正耀目生花。
  我眯了眼,一时难以看清来者是谁。待我终于看得真切,我一跃而起,那竟是随同皇上一起失踪的侍卫长方奇!
  “皇上在哪里? 可一切安好?” 我血液上涌,心头砰砰乱跳。
  方奇跪下,大声道:“圣躬安!”
  一颗心落下,我手都有些发颤。
  方奇继续道:“皇上已入京城,知道王爷必定担心,差我先行回宫禀报。”
  “知道了,” 我挥手命他起来。
  终于又见到皇上,我才知道这些天来我已担心到什么地步。骤然间放松仿佛人都要虚脱。
  “皇上这些天究竟去了哪里?” 当御书房只剩我们两人,我忍不住问他。
  皇上却不回答,抬眼望我,淡淡道:“脸色这样差,没有睡好?”
  我心情激荡,脱口而出: “皇上存心失踪,只带五个人,一个字也不给臣留下,这么多天安危不知音讯全无,哪里还能睡得着?
  皇上忽然微笑,“老七,你今日才算有一点当年遗风。”
  我一怔,随即明白,霎那感慨。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我唤回一点当年,那也只有我的皇上,我的三哥。
  我沉下心来,淡淡苦笑:“臣早已不复当年,恐怕受不了这般惊吓。”
  皇上却不曾答话,低头沉思,很久后才说:“老七,陪我去花园走走。”
  御花园里暗香浮动,满地落英。我竟不知几时春来,知道时却已春尽。
  皇上命人设了酒馔摆在凉亭。
  淡月疏桐,素烛残花,我们默然对饮,心事苍茫。
  “朕去了车宛国。不告诉你,是不要你担心。” 皇上忽然语出惊人。
  我持杯的手一颤,酒泼出杯外。
  “皇上… …”
  他打断我,“朕不会再去,因为,要找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眉间俱是萧瑟之意,忧伤莫名。
  沉静如他也会有这般神情,仿佛只有很多年前,他奉父皇命巡查边塞半年重返京都之时。
  电光石火间我有些明白,“你去找那送你紫貂披风的人?”
  他悲凉一笑:“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虽然那时我还年幼,我却已诧异于他跟我提起那人时眼中似喜似忧的神采。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样的眼光只能是为了他心心系之却又无法相守的女人。
  “她后来离开了车宛国,” 他低声说,“她来中原找我。然后,再也没人有她的消息。”
  我无言相慰。
  到此地步说什么也是多余。
  其实事隔多年,他又何尝不知此事渺茫。不过不曾亲身寻访,总是不肯绝望。
  情之为物纠缠入骨,痛断割舍谈何容易。
  我心头忽然掠过那很久未曾想起的音容,一痛,惘然,忍不住叹息。
  我们一杯杯喝酒,酒入愁肠,但愿长醉。
  但我们都心绪万端到无法喝醉。
  夜阑天净,欲醉的只有万点星光。
  皇上沉声说:“你回府吧。三日内不必来朝。好好休息。”
  我想要推辞,他却不容我争辩:
  “老七,你已不是当年,要当心身体。”
  他语气中的忧心如此明显,难道虽已尽力隐藏,我的衰惫竟已无可掩饰?
  霎那间似有寒风透骨,令我悚然心惊。
  出宫时,正遇见疾驰而来的萧琰。他定是得知皇上秘密返宫,前来问安。
  我告诉他皇上身在长垣殿,便要离去。
  他却忽然叫住我,欲言又止:“皇叔,户部的事… … ”
  我回头淡淡说,“皇上并不曾知道,此事就到此为止。”
  一个月前他已弥补了亏空,秘密查处了一批墨吏。虽然他有无参与此事我尚心存怀疑,却也不想穷根究底。只要他能从中受教,我于愿已足。
  回府时已是二更,嬷嬷已经睡下。
  府中无人知道我会在今天回来,除却慌乱的门房,一片平静。
  忽听一声马嘶由后院传来,即使因遥远变得支离,依旧听得出是我的惊风。
  三个月不曾见它,它却在我甫入府门就已查觉。
  我忽有些感慨。摒退从人,自己去了马房。
  惊风站在马厩栏前,翘首以望。看见我来,又是一声长嘶,眼里竟有些水光。
  我抚摸它鬃毛,它意态柔顺低低哀鸣。
  马犹如此,我何能无动于衷?
  我与它亲近片刻,回头,看见不远处的小屋犹亮着灯火,才知道老方也还没有睡。
  这一刻,我忽然怀念起多年以前,当老方还只是小方,我纵马回来,携酒找他时的快乐。
  我轻叩房门,开门的正是老方。
  他已喝到七分醉,看了我半天方才认出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似乎连酒都醒了不少,嗫嚅了声“七爷!” ,便要跪下去。
  我扶住他。
  他仍叫我七爷,多么久违的称呼,久违到让我有一霎的恍惚,仿佛时光从不曾流转,所有重回的激扬岁月,曾经快意的情仇。
  “从前都是我请你喝酒,这次你来作东。” 我拍他肩膀,笑着跨进房间。
  我的目光落在桌上酒壶酒盏,然后我便看见了桌旁的那个女子。
  那一身青衣的女子微垂了头,第一眼看去并没有怎样。
  我只是微微惊讶,会在老方的房中看见一个女子。
  然后我才觉得不妥。
  回过眼光,重新在意地看她。
  而她也正在那时,以一种避无可避何不横心的决然抬起了头。
  霎那间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居然是她?!
  那切齿声称还要杀我的女子!
  那要杀我的女子居然会出现在我的王府。
  居然会与老方把酒倾谈,明显非一日之交。
  她居然这么大胆混进我的府第!
  她居然!
  她正迎望着我,以一种一无所惧高傲的情怀,仿佛她已因此立于不败,即便我立刻杀了她也不过在她意料之中。
  这一刻仇火恨焰尽被她敛在眼底,她只是那样望着我,坚定而不驯。象一种视死如归的姿态多过象一个报复的宣言。
  霎那间我感到啼笑皆非的恍惚,她让我觉得我才是那个身怀青锋的刺客,而她却是那束手待毙毫无惧意的目标。
  我觉得眼前一切便如梦一般荒唐。
  老方却没有看破我们之间的局面,只慌张地招呼:“阿湘,还不见过七爷!”
  她垂下眼睛,离开桌边,要向我施礼。
  “不必了。” 我说,在桌边坐下。
  老方却犹豫着不敢落座。
  “怎么?” 我说,“要我一个人喝么?”
  他这才笑着坐在我的对面。
  她站在桌边,伸手取过一只酒盏,替我斟酒。她斟酒的手如此稳定,简直令人钦佩。
  “你来了多久?” 我问她。
  “三个月。” 她回答,连声音都镇定。
  原来我方才离府她便入府。两次未曾得手,却毫不气馁再接再励。
  “阿湘在厨房做事,” 老方在旁毫不知情地解释,“和我很谈得来。”
  “是么?” 我淡淡地问,毫不怀疑她从老方口中探听了不少秘密。
  她的目光扫过我的脸,似乎已明白我话中意味。
  “老方的确告诉我很多事。” 她静静地说。
  这晚老方有些紧张。
  连喝了几杯后,抬眼望望她,又回望着我。
  “七爷,” 他咽了一口气艰难地说,“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不然一辈子也不能安心。”
  我忽然明白他要说些什么,原来这么久他都还不曾释怀。
  我举杯敬他,两人一饮而尽。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 我暗示。
  但他已激动得听不出我的语意,双眼发红地连尽两盏,似是鼓足了勇气,离桌跪倒,老泪纵横。
  “七爷,我对不起你! 当年是我,是我毒死了惊风。”
  我叹口气,扶他起来,没想到这一件事竟然折磨了他这么多年。
  “我早已知道,” 我说,“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老方大睁双眼,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是被老四所逼,我怎么能糊涂到怪你?”
  “七爷!”
  “老方,你的心并没叛我,那就很对得起我了。” 我倒一杯酒,放在他的手上,“对不起你的是我,是我牵累了你的家人。”
  “不,” 老方急急争辩,“那是四爷他狠毒,与七爷无关。何况,后来您也已经替他们报了仇。”
  “报了仇么?” 我一笑举杯,一饮而尽。眼前掠过刀光剑影烈火杀伐,四哥在我面前自刎,轰然迸溅的血光。
  “报了仇又怎样,你就能回到从前么,你就会更快活么?”
  老方愕然,无言以对。
  他何尝不深知报仇雪恨后的空虚寂寞?
  该毁的早已尽毁,报仇无补于事,不过只是聊尽人力,收拾残局。
  忽听那女子低声说,“不报仇,却更加不如。”
  我望她一眼,她在灯下的容颜有种深思熟虑的宁静光辉。
  也许她说得不错。
  不报仇,任由棰心恨意折磨自己,还不如不惜一切去毁了仇人。
  我向她轻轻一笑,“你是对的。” 我说。
  老方与我喝完了他屋中所有存酒。
  然后他歪倒在床,鼻息如雷。
  容易喝醉是件很好的事,一醉之后人事不省,多少烦恼都抛之脑后。我但愿我可以象他。
  然而我已多年无法喝醉。
  不知何时开始下雨。
  我踱至窗前,酒阑夜静,一窗烟雨。
  我回头看看在我身后的女子,她正低头收拾桌上酒具。
  “今晚你没有机会,” 我说,“我并没有醉。”
  “我知道。”
  她用纸媒引着灯笼,吹息了油灯。房中霎那一暗,只余那一点微光。
  她开了房门,星光夜雨扑卷进来,冷冷的清气。
  她递给我一把伞。“只有一盏灯笼,” 她说,“我先送你回敞乐轩。”
  那要杀我的女子走在我身前三步。
  提灯,为我驱赶冷雨与暗夜。
  灯火映亮了小径上零落的残花,以及她青色衣裙的下摆。
  这样一个要杀我的女子,就这样款款走在我的前面。
  她真这样笃定我不会先动手杀她?
  抑或是知道明刀明枪决非我对手而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那荒唐如梦的感觉重又笼罩了我。
  是这样的微雨静夜,暮春时节。令我觉得如在梦中。
  她纤秀的背影就在我的眼前,只要我伸一伸手,她就再不会是我的威胁。
  然而我丝毫没有杀人的意绪。我不想杀她,在这样的梦中。
  我只想知道这样的梦要何时醒来?
  也许只有当她,动手杀我的时候。
  她离开时,我正记起她的名字。
  我记得老方曾叫她,阿湘。

月映清溪倚新装,横波脉脉携暗香。水韵不用胭脂洗,本是浓夭淡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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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表于: 2006-10-11   

十一 丁 湘


  我再也没有想到会在那样的场合被他撞破。
  我不是不曾想过可能与他在王府狭路相逢。
  我甚至已想好那种情况下我该如何奋身一击,再视成败如何定夺进退。
  但我从未料到他竟会这样毫无征兆地回府,会这样毫无征兆地前来探访老方。
  我以为即便他已回府我仍能不为人知地潜伏至少几日。
  当老方开门,唤出那一声“七爷!” ,我全盘计划刹那碎成齑粉。
  我不可置信地震惊,措手不及地狼狈。
  冥冥之中仿佛真有天意要令我一败涂地。
  要我如何收拾这样一个残局?
  我该破窗而出,或是夺门而逃? 又或是立刻亮出我的兵刃推开老方趁他尚无防备当胸一刺,不论是否得手马上出府?
  当我还因这种种可能举棋不定热血上涌到浑身颤抖,他已跨入了房门。而我还坐在桌边,来不及有任何举措。
  他望我一眼,再一眼。
  于是我知道我的行藏已经暴露,面前无路可逃。
  我扬起脸来直视着他。
  我已横下心肠,我再无恐慌畏惧。
  我清楚知道我并非他的对手,但我无话可说。
  天意既不肯为我成全,即便血溅当场为他格杀,我也只怪自己学艺不精。
  看清我,他有一霎的动容。
  能看见这样一个从容男子的动容令我觉得快意。
  但也仅只那样短短的一霎。
  他很快收拾起他无意间泄露的心绪,若无其事地坐下与老方对饮。
  我猜不破他的心思,我也不愿费神去猜。
  我替他斟酒,我有问必答。我等他,等他决定如何处置我。
  我已为他逼入死角,我反而一无所惧。
  但是他不。
  他并不要将我怎样。
  当老方醉倒,他丝毫没有醉意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他看着窗外夜雨,风雨不惊地告诉我:“今晚你没有机会,因为我还没醉。”
  他是真的不怕死么?
  还是骄傲到不信我能杀得了他?
  我推开门,雨夜撞个满怀。
  我提灯走在他的前面,送他回敞乐轩。
  我的性命只在他一念之间,但我全不在意。
  我看见灯影里缤纷的落花,闻见雨水中格外悠远的香气,我听见他在我身后平稳的脚步,一路行来所有烟雨都涌入我的心头,那样无处不在挣脱不开,微寒而纠葛的迷茫。
  那晚以后我再难接近他。
  他上朝议事早出晚归,出入俱有人同行。
  他居住的敞乐轩自他回府后便加强了戒备,即便深夜也难以潜入。
  两个多月后我几乎要绝望,开始考虑是否该离开王府,另觅他途。
  就在此时,我得知萧采的三十五岁生日已近,老夫人正秘密为他张罗一次寿宴,府中上下都在为此事忙碌。
  我重又燃起一点希望,也许在那天,人多喧杂,我反而有机可乘。
  他的生日在七月十五。
  中元节,鬼门大开。
  这一天出生的人,据说是那些本来无路超度的鬼魂托了河灯投生而来,命里带着戾气。
  据老方说,先皇便曾因此对他不甚喜爱。
  那一天很快到来。
  萧采一早已去上朝,只知晚上会有家宴,并不知道其实是如此大张旗鼓的庆祝。
  从下午便开始宾客盈门,黄昏时酒席已经摆好。众客却都不肯落座,虚席以待。
  然后前院一阵喧攘,跟着人声渐近,萧采轻衣简袍,神色微微讶然,出现在大厅。
  众客一拥而上,将他围在核心。
  我混迹于上菜众人之中,冷眼旁观是否会有机会。
  我从没见过萧采与人寒暄应酬的情形。
  记忆中他总是沉静而从容,并无多话。
  我从不知道他也可以这样容光焕发神采飞扬,谈笑风生酒到杯干。
  这一瞬间我忽然想起老方口中判若两人的七皇子,才知道他原来犹有豪情似旧时。
  客人中很多是他当年带兵时的旧部,此刻大多已是雄据一方的将领,特意从边关赶来参加他的寿宴。还有一些是他历年主持科考门下所出的文官,其中也不乏封疆大吏或是身居显位的朝臣。
  这一场宴席高潮迭起,人人尽欢。酒阑时节,又有一人起身说道:“徐某自平古关来,平古镇烟花驰名天下,今日也带了不少,不如一起看个热闹。”
  众人哄然叫好,唯有萧采神情一滞,却也并没有说什么。
  于是家奴搬椅掣凳,在演武场布置一番。那徐将军手下若干小校,来往搬运大如火炮的烟火,训练有素动作敏捷,不久便开始点燃引信大放烟花。
  平古镇烟花果然名不虚传,是我平生仅见的辉煌华美。围观众人赞不绝口,唯有萧采忽然沉寂。老夫人坐在他的身边,仿佛也心不在焉,时时看他一眼。
  烟花放了约有大半个时辰,最后一场最是绚丽,艳影霞飞在空中凝结成字:恭祝襄亲王寿诞。那字五光幻化,半盏茶功夫才偃旗息鼓,纷飞明灭。
  大家看得出神,一片安静。
  忽听有人轻声击掌,说道:“真令人叹为观止。”
  我循声望去,见一个中年人卓立于人群之后,身边站着一名华服少年。
  我正觉那人眼熟,萧采已神情大震,撩衣跪倒:“皇上!”
  众人大为惶惑,纷纷拜倒,匆忙间带翻了不少椅子。
  皇上轻轻一笑,道:“平身吧。”
  目光扫视众人,又是一笑:“朕心血来潮来跟老七祝寿,没想到还能见到这许多人。”
  那少年忽然在旁说道:“皇叔,你这里的客人直是半个朝会,半壁江山。原来近日外官多人告假回京都是为了此事。”
  萧采刚刚起身,闻言神色一凛:“臣事先也不知情。”
  皇上温然一笑,挥手道:“这是他们一番心意,你就安心领受吧。” 回身命人上酒,亲手替萧采斟了一杯:“老七,朕也凑趣儿,敬你一杯。”
  萧采接下,凝视皇上片刻,终于举杯,一饮而尽。
  皇上走后不久,老夫人也不堪久坐,回房歇息。
  场面突然冷清,人人都似有了心病,纷纷告辞而去。
  盛宴不再,府里灯火阑珊。
  我隐藏在风洞轩外的竹林,暗中探看萧采的去向。
  他将最后一名客人送走,静静站在阶前。不久以后总管刘晔来到他身后。
  “你先回房吧。” 萧采淡淡地说。
  “王爷… … ”
  “我只是要在府里随便走走。”
  刘晔唯唯而退。
  萧采站了片刻,朝府后走去。
  我并不敢跟得太近,唯恐被他发觉。
  这晚的满月半明半昧,幽幽照人。
  他在月下的身影令人觉得孤寂而单薄,意兴阑珊。
  他一直朝府后走去。
  他经过倚翠亭,他经过排云舫,他经过快雪楼。
  他仍不停下。
  我于是知道他要去的, 是凝碧池。
  我想起凝碧池畔垂虹轩里的绣像,那容光照人的女子。
  我知道那不会是别人,只会是他的王妃。
  他在这个晚上怀念起她。在他三十五岁生日的晚上。
  我望见远远的凝碧池上凝结的碧色的愁烟,蜿蜒的长桥有如天际垂虹。我看见萧采沿着长桥走到水榭,在那里凭栏独坐了良久。然后,他燃起了那一只船灯,探手放进了凝碧池。
  他在为哪只魂魄照路,难道是为了她?
  难道她,就葬身在这凝结了沉沉碧色的池中?
  萧采凝望着船灯远去,站起身来。
  他慢慢走向池畔的垂虹轩,犹豫片刻,推门而入。
  我等候了很久,他并没有出来。于是我轻轻掩近,绕到了垂虹轩前。
  楼内的黑暗纵深而遥远,月光都无法照亮。
  他就陷身于其中。
  所有的光明都来自他手上微晃的灯火,和他静静凝望的绣像上的女子。
  他望着她,而她横波流眄斜睨着他。
  她的目光似喜还颦,似有千言万语,无一不是诉说她对他的深情。
  她这样地爱过他。
  我知道。
  她爱过他。
  那曾经为她深爱的男子如今就站在她的面前。而那也是我切齿深恨的仇人,背对着我,站在深深楼内。
  七年以来我曾无数次梦见这样的场景。我的仇人背对着我,在我的梦里他永远是一个背影,永远穿着白衣。我清楚地知道我该在此时杀他,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正被别的东西占据。我摸上我的刀,摸上在我的袖里变得温暖的刀锋。冰冷刀光映上他的背影,我一步步向他走近,他毫无察觉,我向他走近,走近… …
  然后我大汗淋漓地醒来。
  我的梦境仿佛全在此刻变成了现实。
  他正背对着我,全心全意凝望着他爱过的女子的绣像。
  我摸到我袖里的刀,然而刀锋并不如梦里一般温暖。我的手指觉得冻,即使是在这样一个温暖的七月的晚上。
  我握住我的刀柄,我握得那么用力,仿佛不这样就无法掌握它。
  我应该向他靠近,我应该轻轻地向他靠近,我不应该扬起一丝微尘令他察觉,我要走到他身边咫尺,不,无需那样近,我只需走到他身后五步一冲而前便可刺入他的脊背… …
  这并不很难,我可以做到。
  我这样地恨他,我务要他死。
  我要杀了他,从我知道我被灭门的那一天。
  我一定要杀了他,即便穷竭我此生心力。
  我要走过去杀了他。
  我要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
  然而,我竟无法移动。
  我无法移动!我象陷落在一个最深最黑最绝望的梦魇。我全身都在声嘶力竭地呼喊叫嚣,呼喊叫嚣着杀他杀他杀他,然而我竟,我竟寸步难移。
  幕幕前尘如飞矢冷箭自遥远的过去激射而来。
  四月春庭午后飞花,与苏唯欣欣对弈的父亲悠悠浅语指点我琴技的母亲;月黑风寒大难将临,父亲推我出来反扣的大门母亲迷离泪眼苏唯温暖的手掌;家破人亡残垣焦土,干结血迹破碎衣襟支离残骨以及我不死不休的誓言。霎那间我看见所有这一切,爱恨情仇如汹涌波涛将我卷起抛下,令我粉身碎骨。
  然而我要怎样才能,怎样才能向他走去?
  当我的脚已仿如生根,再难移动?
  当他那里仿佛是我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遥远天涯,他那里有世间最后一点辉光,此外便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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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萧采


  他们放烟花的时候我想起了你。
  我想起在我们初见和诀别的晚上,我都看见了烟花。
  那时的烟花比今晚还要绚丽,然而你一出现,所有的烟花都变得黯然。
  你在池心的水阁跳舞,水阁被灯光映得那样剔透,令我想起所谓的玉宇或是琼楼。
  你在那里跳舞,与我隔着一面涟滟的水光。
  你跳的是霓裳羽衣舞,而你的名字是云裳。
  我记得那个晚上比一切白天都要明亮,因为我看见烟花,水光,灯火,还有你。你当时穿着霓虹一般的舞衣。
  那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喝醉,才知道令人醉的真不是酒,而是人自己的心。
  那天晚上我在白绢上为你绘像,还趁着酒意送给你。
  我犹记得你那时的笑容,还有你旋身离去时的云水一般的衣裳。
  然后,你成了我的新娘。
  你的父亲同意把你许配给我。我的父亲为我们赐婚。
  为了迎娶你,我在我的王府里修建了凝碧池和垂虹轩,还有垂虹水榭。
  我要将我们初见时的一切搬进我的府中,那是我送你的礼物。
  你来时,带给我一幅屏风。
  花烛之夜我掀开屏风上覆盖的红绸,便看见那晚我送给你的画,早被你一针一线地绣成。
  我永远记得我们并肩看画时的情景,那时画上的女子就在我的身边,她是我的妻。
  你做了我四年的妻。
  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四年。
  然后你便带给我一生中最最深刻的痛苦和恨。
  那晚是我的生日,十年以前我的生日。
  我早该看出你的不妥,然而我不曾。
  那晚你忽然要求在水榭为我跳舞。你还央求我为你放满天的烟花。
  你那晚的舞跳得空前绝后的精彩,原来你早知道那会是你最后一次。
  那晚我们也在风洞轩宴客,客人比今日还多。
  但是酒菜还没有上齐,四哥已带了人闯入。
  他宣读圣旨:皇七子萧采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着即刻下狱,大理寺刑部两司会审。一切家产充公。钦此。
  我双目如要瞪出血来,我不肯接旨,我厉声质问:这样的罪名有何证据?
  他扔下来一地书柬。
  我蹲下,一封封捡起,有些是我写的,有的却不是。
  我与从前旧部来往的信件本来只是寻常,加上那几封伪造的信件却天衣无缝地坐实了我的大罪。
  他怎会拿到我从前的旧信?
  而那又是谁,是谁在模仿我的笔迹? 模仿得如此维妙维肖,连我自己都要无法分辨。
  我双手颤抖,我不敢思想。
  我看着四哥,而他却在看我的身后。
  我很久不敢转身。
  当我终于转过身,我便看见了你。
  你抖得比我还要厉害,你抖得连身上的环佩都在叮当作响。
  我望着你,我想要问你为什么发抖,然而我问不出来。我想起你为我整理的信件,你无事时临摹的我的诗文。
  我望着你,我痛心疾首地望着你,我哀恳祈求地望着你,我心悬一线地望着你。我希望你说:“不是我。” 我希望你这样说,而我就会相信你。
  我等了你那么久,我觉得自己的呼吸和生死都在你颤抖的唇间。
  终于你开口,但是你说,你说:
  “杀了我吧,请你。”
  就在那一瞬我彻底地冷静。
  我看着你,冷冷一笑:“你配么?”
  你听到我这句话时忽然不再发抖。
  你不再看我,你看着四哥。“我愿做证人,你等我,我去换身衣服。”
  四哥出乎意外地惊喜,痛快地点头。
  你转身走出厅去,在门口,却忽然站住,回头看我。
  你看我的眼光仿佛心都已经碎了,又仿佛你已根本没有了心。
  然后你便走了,我们再没等到你回来。
  他们在凝碧池里捞起了你。而我和四哥那时就坐在垂虹水榭。
  他们把你放在那只船上,你的头发上闪着碧沉沉的水光。你穿着整套王妃的服色,里面却是我们初见时你穿的舞衣。
  即便是那时,你依然有不衰的容颜,美丽如我们初见,美丽如我们新婚。
  我曾经那么地爱你。然而那晚我对你却只剩下了恨。我以我全部的爱来恨你。
  我那时恨你之深,正如我当年爱你之切。
  四哥象是疯了,他扑过来要杀我,他说是我害死了你。
  当然你是他们的人。但他这么疯狂,是因为他爱你么? 或是因为你是我的他才想要? 就象他过去想要我的惊风。
  我轻易地将他掀翻,明来明往他从不是我的对手。然而他手下的兵将冲过来,十几个人制住了我。
  我放弃了挣扎,因为我已经认输。我不懂得阴谋,所以我输给了他。
  我想你也不懂阴谋。你只是没有办法选择。
  其实你只是一个父兄为人所控的女子,而你无法选择你的父兄。
  你做了我四年的妻。
  我记得你如同记得一盏灯火。
  我初见你的那个晚上世上没有比你更亮的灯火。
  我最后见你的那个晚上世上再没有一盏灯火。
  而在那两个晚上之间,你就是我的灯火。
  然而你这盏灯火已寂灭了十年,我十年不曾来看你。
  他们告诉我说凝碧池这一带常有人看见你的影子。
  你仍在这里么? 在过了十年以后?
  你难道不会觉得冷和寂寞,觉得凄凉?
  你不喜欢冬天,因为冷。你要在冬天紧紧的拥抱我,和紧紧地被我拥抱。
  你曾是那样一个活泼热烈的女子,你如何可以自己,捱得过十年的冷月孤霜?
  如果你是因为我,我希望你可以解脱。
  我方才放了一盏船灯给你。希望你借它的光亮找到你的去路。
  我是那样的爱过你,又恨过你。
  然而今天,我放你自由。
  我会记得你,如记得一卷画,一首词,一场舞,或是一支琴曲。
  我会记得你最美的地方。还有,你曾做了我四年的妻。
  我已经三十五岁,我疲乏,我沉默,我与当年判若两人。
  有时候我觉得我已历经了两世,而你就是我前生的最后一缕回音。
  再见时,你未必还能认得。
  今晚皇上来看我,我知道他已经难免对我生出猜忌。
  这让我遍体生汗的惕然,却又有莫逆不复的悲哀。
  曾几何时,我的三哥已不能再是我的三哥,他只能是我的皇上。
  他并没有错。
  我应该更懂得深自收敛,因为我是他的臣子。
  可惜我活了三十五年,今日才明白,却已有些嫌迟。
  几个月来皇上对我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然而相知多年,些微不妥我都了然于心。
  入秋之后阴雨连绵,我的心情也正如这般天气。而我的旧伤在这样的时节最是蠢蠢欲动。
  我不得已告假在家,我不想在皇上与群臣面前措手不及地那般狼狈。
  那一日,刘晔忽然引来风尘仆仆的两人,说他们自武陵关来,有要事相告。
  两人面色凝重,禀报的事情令我大为震惊。
  事关重大,一时难以决断,我吩咐刘晔安排他们两人暂时住下。
  当晚暴雨倾盆,焦雷滚滚。
  我心事烦杂,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然后忽然间,几下剧痛钻入我的脊髓。
  我心灰意冷地叹息,绷紧身心预备抵御这一次姗姗来迟的发作。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我仍在彻骨的剧痛中绝望挣扎。
  每一次发作都象要历经千劫万世,永不得超生的地狱酷刑。
  而近来我已越来越不易晕去,只能清醒地忍受这样的折磨。
  我大睁着双眼,我的眼前一片血红。
  我听见我的心跳如鼓低沉繁密,每一下仿佛都要震破我的胸膛。
  我听见我的喘息急促如奔行于黑暗中的咻咻困兽,我的肺已快要吸不进气息。
  我知道我此刻看来已不象一个人,我疼到几乎要发狂,我想要捣毁一切,包括我自己。
  肉身的痛苦可以摧毁一个人所有的尊严热情与骄傲,如果有人可以停下我的痛苦,我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匍伏在他的脚下。
  雷声动地,长窗就在此刻梦魇一般破碎。
  我看见一个黑衣人与迸裂的窗扇一起飞入,他手中明亮的青锋毫不犹豫地向我刺来。
  我勉力翻身,躲过第一次攻击。
  当他拔出刺入床板的匕首再度刺落,我已翻身而下滚入床底。
  黑衣人双脚落地,接着轰隆巨响,床已被他掀翻。
  他看见我。我自地上望着他。
  我无力招架无处躲避,我知道我已必死无疑。
  他和身扑来,他的眼光与剑光一般逼人,我不由闭上了眼睛。
  又一阵掠地惊雷遮盖了一声惨叫,有人沉重地扑跌在我的身上。
  我诧异地睁眼,黑暗中另一条人影正从我身上拖开那已死的刺客,拖到墙角。然后那人缓缓回身,蹲下,向我伸出了手。
  黑暗中我看不清这突然出现前来救我的人,我甚至看不清他近在咫尺要拉我起身的手。
  但不知如何他令我觉得亲近,觉得信任,觉得安心。
  我伸出我滚烫而痉挛的手,握住了他的。
  那只手那么清凉,轻轻一颤,旋即又握紧,用力拉我起来。
  剧痛仍无处不在,我几乎象是骨碎的双腿几乎不能支撑我的身体。我用另一只手扶住倒下的床沿,勉强站立起来。
  就在那时有一双肩膀移过,默默支撑在我的身前。
  一时间仿佛连疼痛都缓解。
  我觉得辛酸,又觉得疲倦的安宁。
  是游子万水千山归来,望见家园无恙的霎那。
  可以将性命交付于此的放心。
  又似是浮生居然有寄的感怀。
  风雨从我身后破了的窗中长驱而入,秋意深寒袭上我的脊背。
  但我并不觉得冷,我的胸前温暖,还有,我的心。
  那道电光划过的时候,我看清了我身边的人。
  是她。
  我出乎意料地惊震,又似乎这一切都是情理之中的明了。
  我不明白的只是这本是来杀我的这女子的真心。
  然后我看清了她皎洁的脸上忽然而起的惊噩与惶恐,忽然她环抱住我,大力地转身。我被她带得转过身来。
  在未及消逝的电光中我看见窗前另一名刺客冷冷而立,他手中匕首正插入了及时遮挡住我的阿湘的背心。

月映清溪倚新装,横波脉脉携暗香。水韵不用胭脂洗,本是浓夭淡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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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丁 湘


  睁开眼睛,我看见一张慈和关切的脸,迷朦半晌,才记起这是我见过数次的老夫人。
  她坐在床边望我,见我醒来,脸上俱是笑容。
  “好了,终于醒了。大夫说醒了就不要紧了。”
  我疑惑地望着她。
  她俯下身来与我说话:“三天前你救了王爷,自己可差点儿丢了性命。我们都担心得不得了,还好,你总算是没事。”
  我记起了一切。
  其实那晚,我本来是去杀他。
  自从七月十五我再次错过杀他的时机,我已无法安枕,每天夜里纠结光怪的乱梦纷至沓来,令我精疲力竭得不如不睡。
  我消瘦得如此迅速,连厨房里其他人都开始注意。他们的眼光和问讯令我惊觉再这样下去,我会在报仇以前油尽灯枯。
  我已不能再等,我须速战速决。
  我开始幽灵一般每晚出没在他居住的敞乐轩外的竹林。
  我每晚在那里看轩中灯火亮至深夜,我耐心观察侍卫巡逻换岗,期待发现其中漏洞。
  但是萧采不愧治军多年,安排的巡岗无懈可击。我潜伏多日一无所获。
  但是机会就在那天来临。
  我知道那天夜里会有大雨。
  一更时已黑得不见五指,被压抑住的雷声不时挣动,隐隐憾恨的声威。
  我没有离开,我心中暗喜。
  雨夜是刺客的良机。
  二更时狂风暴卷,飞砂走石,随即电闪雷鸣,大雨轰然而下。
  我的衣服瞬时尽湿,周身冰冷,心却开始烈烈灼烧。
  敞乐轩门口悬挂的灯笼早被雨打风吹破。当值的侍卫也都躲进了院中。
  没人能忍受暴露于这样的疾风骤雨下,只除了已为仇恨和焦灼鼓起了全身血气百折不回刀枪不避的我。
  我一直等到三更。
  在无际无涯的黑暗中我以最快的身法轻车熟路地掩至墙下。这段路我已观察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我紧紧贴在墙上,倾听墙内的动静。除了雷声雨声,我听不见其它。
  我一掠而起,攀上墙头,院中一片漆黑。
  轻轻翻过院墙,我落入了柔软的泥土之中。脚边枝叶牵缠,我落脚的地方仿佛是花圃。
  就在此时一网厉电凌迟了长空。
  一瞥之间我看见侍卫居住的耳房房门大开,屋内横七竖八倒毙的尸体,一直流至院中的鲜血。
  已有人先行闯入,杀了这些侍卫!
  电光一闪而逝。雷声追踪而来。
  在雷声淹没我的所有听觉以前,我还来得及听见木板破碎的声音。
  我知道这一刻刺客已破窗而入萧采的卧房。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无比自然。
  我无暇运用我的思想,我所做的纯凭本心。
  我追踪而入他的卧房。
  那第一名刺客不知有我在身后,毫无防备地死在我的刀下。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而我并不觉得怎样。因为当我看见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萧采,我已心无旁骛。
  我回身,看见他在黑暗中格外清明的眼睛。
  他还活着!
  但 我还来不及放心已开始担心,担心他是否已受了重伤,此刻还无力起来。
  我的心仍在为他的安危失常地跳动,我向他伸出了我的手,不由自主。
  他望着我,虽然这样的黑暗中他看不清晰。
  然后他伸出痉挛而滚烫的手,握住了我的。
  当他的手握住我的,就在那一瞬间,风吹雾散,水落石出。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再也无需多言,一切洞若观火,纤毫必现。
  我忽然记起在那晚的驿馆房间,同样一只手曾握住我冰冷的足踝,霎时流转的深沉颤栗的心痛,电火般传至我每一根指尖。
  那一刻宛如昨日,宛如重回,宛如眼前。
  这困顿于旧伤负重深沉危在旦夕的男子,他令我心痛。他令我想要尽我一切所能地支撑与照拂,爱念,仰慕,还有珍惜。
  他是我挣不开逃不掉的一生所爱,我的所爱在永远。
  我移过我的肩膀,支撑他力不能支的身体。
  而他倚靠着我,他的心跳撞击着我的肩胛。
  悠悠天钧红尘冉冉,露电泡影梦幻空花,而我所有的不过只是身边这男子。
  他让我觉得人生不外是这样的凄凉和满足,何妨就这样留在他身边,永远忘却身外风雨世间喧嚣。
  就在这时闪电映亮了他的身后。
  我看见又一名刺客站在他的身后,疾刺而来的匕首的寒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不及多想,我拥住他转身。
  我不能看他死在我的眼前,这会比我自己死更加难以忍受。
  冰冷的寒意刺入我的背,令我忽然觉得快乐与安宁。
  我仿佛溺水之人沉入水底,四周寂灭水色暗涌沉沉。
  我终于可以歇下我疲惫不堪的手脚与不甘沉沦的心。
  我终于可以不必挣扎,我终于可以不必杀他。
  闪电寂灭时,我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然而我没有死。
  她们说我昏迷了三天高烧不退。
  无人知道其实除了背伤,我还因在大雨里潜伏受了风寒。
  我卧床半个月里老夫人天天来看望我,俨然视我如她的恩人。在她心里,萧采想必比她自己还要重要,所以我救了萧采,更胜过救了她。
  她善良而随和,喜欢说话,所说的话大多关于萧采。
  但我仍然奇怪她为何会对一个厨下丫环讲这么许多,即使我曾救过萧采一命。
  她给我讲萧采的母亲,那个偶然被先皇临幸的宫女如何在风雨之夜难产死去。
  她给我讲他如何因出身低微命格不好而不得先皇宠爱,他小时如何被兄弟们欺负,如何只有三皇子对他呵护有加。
  她给我讲他七八岁时的奇遇,一个隐藏于宫中的高人如何传授他武功心法。他如何因此扬眉吐气,再不必受兄弟们的欺侮。
  她给我讲他文才武略,大将军王的战迹,琴棋诗画的风流。
  她给我讲他如何被诬陷入狱,如何在狱中度过了三年,如何先皇临终前才幡然有悟将他赦出天牢。
  她其实知道他留下的旧伤,不过他既要隐瞒,她也就装作不知。
  她说起他时,眉间永远舒展着光辉。他是她的儿子,一言一行,一扬眉一注目都关乎她的心。
  我终日听到的都是萧采。然而我却从未再见到他。
  他不来看我,我并不觉得意外。
  他大概觉得难以面对吧,这口口声声要杀他却又不顾一切救了他的女子。
  但是终于他来看我,在那一个晚上。
  我先听见他在院中的脚步,又听见他低声向门口的丫环探问我的伤势。然后他推门进了堂屋,走了两步,并不进来里间。
  我脸向着墙壁,却可以感到他正站在门边望着我的背影。
  “你还醒着?” 他问。
  我低声答应,却不曾回身。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说:“我想要知道你的姓名。”
  我曾经以为他永远也不会问的事,他就在那一刻问我。
  但我不能回答,我不能出口。我自欺欺人地躲闪,躲闪我的姓氏所诉说的深仇。
  他等了我很久。
  然后他开始说话,声音难得地有些不稳。
  “你是丁湘,” 他说, “你的父亲是原来的刑部尚书丁文坚。”
  原来他已经知道。
  他已经知道。
  他现在该同我一样清楚我们之间的似海深仇。
  我的父亲,当年四皇子的心腹重臣。
  四皇子兵败自杀,率兵平乱的萧采率三千人马扫清余党。父亲自知难以幸免,及时将苏唯和我送出家门。
  三天后,几十户被灭门,其中就有我家。
  他是我的仇人,这其间没有误会,没有疑问。
  一切简单明了,昭然若揭。
  他确是我的仇人,我一直都知道。
  而他,现在也已经了解。
  我们之间再无不解的迷团,却也再没有缓颊的余地。
  恩怨已经理清,情仇也已遍阅,剩下的只是如何取舍如何了断。
  他离开时的脚步与来时有些不同。
  我听见他停在院门,小立了片刻。然后,才渐行渐远, 渐无声。
  他走后起了风,落叶梧桐,满院秋声。
  后来我的伤势已经痊愈,却无需再回厨房。老夫人将我调做她的贴身丫环。
  她近日来的神色有些奇怪,令我觉得有些事情就要发生。
  那天,她终于与我开诚布公。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令我险些打破我正在擦拭的花瓶。
  “阿湘,” 她说,“我已活不到今年冬天。”
  我返身走到她的身边,难以置信却又明知是真。
  相处虽短,但她是这样一个温善慈和的老人。我无法控制我的悲伤。
  她微笑着望我,神色自若。
  “大夫原说我活不到今年,能拖到这会儿已经万幸。你们王爷他不知道,他瞒着我他的旧伤,我也瞒着他我的病。他心上的事情太多,我不想再让他操心。”
  她叹口气,又道: “他这人重情重义,凡事都不易看开。我死了以后,还要靠你开导照应他。”
  我一惊抬头,愕然失措。
  “你别吃惊,我早就有这心思。从我看见他对你格外不同。”
  她挥手不让我插话,又接着说:“你刚受伤的时候情形不好,大夫也不敢断言。他一直守着你不肯走开,后来我看他实在太累,才逼他歇息。他略睡睡又回来,到你醒了,他才放心。白日里他去上朝,到晚上,你睡着了以后,他就来看你。你从来都不知道,是因为你的药里有安神的药。”
  “我不奇怪他这么对你,你们之间一定有些事我不知道。但是,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不象个丫环,你肯定出身在大家。一个大家千金会来我们家做丫环肯定有什么原因。还有那天晚上,你怎么会碰巧在王爷那儿,又碰巧救了他,这些都是我的疑问。”
  她凝望着我的眼光忽然变得深邃:“阿湘,你是个好孩子。可有时候不能太死心眼。该过去的就得让它过去,不然就会毁了你一辈子。”
  她的敏锐与正确让我心惊。我不知道她猜到了多少。
  但我无话可说。
  我无法给她任何承诺,因为我已不知道自己,将会怎样。
  她看我没有回答,轻轻叹息。
  “世人往往身不由己,能够自己作主的时候更要珍惜。” 她语重心长。
  这是她对我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的午睡后,她再也没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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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萧采


  我已不能拖延,我必须在今晚见到皇上。
  武陵关的事情我无法在朝会上提起,而除了朝会,近一个月来我竟没有机会与皇上相见。
  我何尝不知他在刻意地疏远我,他的疏远令我的心终日沉埋。
  我何尝不想顺他的心意默默为他疏远,只要是他想我做的,我从无违逆。
  但是这一次我势必不能。
  武陵关来人是为三万驻军的冬衣以及冬贮粮草。
  北方寒苦之地,九月开始降雪。所以朝廷拨发的冬衣及粮草照例均在八月入库。但今年不知何故,十月仍未见踪影。
  他们多次催请户部,得到答案都是已经上路。日日翘首以盼,却至今杳无踪影。兵士衣单身寒,怨声载道,存粮也仅够月余,岌岌可危。
  萧琰近日不知因何离京,无法相询。我派人去户部查问几次,始终不得首尾。看来除非我亲往查问难有结果,而以我此刻情形,又实在不便越俎代庖亲自过问。
  但事关军情急如星火, 一旦激起军队哗变必将无可收拾。此事无论如何已不能再拖。
  我求见皇上,七日不果。
  心急如焚。
  今晚我定要见他。
  我在长垣殿外由申时候至酉末,终于看见高公公出来,却只对我摇头:“皇上仍不想见王爷。”
  我继续等,我再等至亥初。
  高公公往返苦笑,满面同情。
  然后到了子时。
  高公公这次出来,摘下殿前灯笼,十分为难。“王爷,皇上要就寝了。”
  我应了一声。
  夜寒风透,阶前有枯蕙衰兰。
  我仰望灯火半寂的长垣殿,殿前磨得日益平滑的玉阶。
  从前我曾无数次援阶奔上去找我的三哥,看他灯火之下释卷抬头,眼中一闪的笑意。
  而如今那里只剩我的皇上,咫尺相隔却再难企及。
  高公公走近我身边,意图安慰。
  我低声向他说:“对不起。” 伸手点了他的穴道。
  我走进殿门的时候,皇上正自灯下释卷抬头。
  但这一次他的眼中没有笑意,他的眼中光华幻变,令我觉得无限寒意刹那侵上心头。
  我跪下,
  “ 皇上,臣不得不如此,实因有要事相告。”
  他很久没有叫我起来。
  我抬头,发现他正望着我。
  这一刻我看他看得无比清晰,却不知为何觉得隔烟隔雾,万分隔膜。
  “是武陵关的事么?” 他忽然说。
  我惊震,随即点头。一种不祥预感扑面而来,我觉得我正如临深渊。
  “你府里那两个武陵关来人都说了什么?”
  我沉默,他连我府中来人都了如指掌。他当然已经知道我的来意。
  “看来遇事不必找朝廷,去找你也许更加有效。”
  “皇上… … ”
  他挥手打断我,以一种寒心的疲倦,“老七,这几个月来,你让我越来越不能明白。”
  我语塞,象有什么在我胸中鼓胀,霎时填得满满,又觉空空荡荡,万物都无可附着。
  我说不出一个字,因为我不知道我究竟有什么令他不能明白。
  然而他看着我,仿佛在等我坦白。
  他等了多久,我便沉默了多久。
  最后他终于失望,叹息出声:
  “你回府吧。以后,非经传召也不必再来见我。”
  我想我的耳朵一定出了错,不然我不会听见他说那样的话,更不会听见他那句话之后仿佛要碾碎我整个世界的惊雷。
  我全身都在颤抖,还有我的声音。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千山万水之外传来,此外还穿越了千载云层与万年风霜。
  “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皇上在殿中踱步,最后停在我的面前。
  他的声音里有难得一见的激动。
  “武陵关粮草之事琰儿早已向朕禀明。陇州栈道坍塌车马无法通行,琰儿已亲自前往押运。你无需担心,更无需从边关调两个亲信回来,耸人听闻煞有介事,借机发作他。”
  “还有,去冬灾款贪赃何等大事,你竟将朕瞒在鼓里。若不是琰儿主动向朕请罪,朕到今日也还糊涂。你不告诉朕不知是何用意?你是暗示琰儿与此难脱干系, 怕朕处置为难所以不说? 你倒是替朕想得周全!”
  “此外,你能不能告诉朕,朕出巡当日在清河驿捕获的刺客,此人现在身在何处?你说要亲自审问,供词何在?”
  他字字攻心,句句犀利。
  我每听一个字,心就多死了一分。
  皇上对我猜忌到如此地步,夫复何言?
  也许他肯如此明言,说时仍能为我动怒,已是我万幸。
  他只是不肯提起生日那晚对我结党营私的猜忌,那才是不可忍受上述种种的根本缘由。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原来我们之间有着这许多心病。
  这一刻我才发现我已一步步落入萧琰罗网犹不自知。
  皇上方一回京,他便主动向皇上招认户部灾款之事。其间自是将自己出脱得干净,又顺带将我隐瞒皇上之事带出。
  此事已令皇上不悦,但深沉如他却并不当面发作。
  而我府中必有奸细,一有情况萧琰马上得知。
  我放走刺客他自然早已知晓,必已告知皇上。
  生日那晚,又是他撺掇皇上前去,借机发作从旁进言。
  武陵关之事却为他始料不及,于是匆匆补救,且不忘在皇上面前事先埋下伏笔。
  而我终是他心头大忌。
  我旧部门生广布天下,自然是他登基威胁。而他所作所为又一次次为我撞破,不如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那两名刺客必是由他派来。
  我心头雪亮,然而我百口莫辩。
  我俯身在地,深深叩了一叩,然后我慢慢站起身来。
  跪得太久,我有片刻的眩晕。
  抬头再看一眼皇上,他也正看着我。
  他目光复杂,也许他心里也不无感慨悲哀。
  但是一切已无可挽回。
  “臣告退。” 我低声说。
  他转过头去,挥挥手。他的声音疲乏而平静:
  “你休息半年吧,不必来朝。朕不想你再错下去。”
  他的最后一击令我意冷心灰。
  他不想我再错下去?
  他不想异日被逼杀我,所以才趁早解除我的职权?
  我在他眼中已如此不可救治?
  兄弟情意历经三十余年,我曾自以为可以一生一世,原来毁朽崩塌也不过只要一瞬。
  只要一瞬而已。
  秋风凄紧,落木萧萧。
  鼓寒霜重更声不起。
  我如行尸走肉步下台阶,我心中空茫,不知何去何从。
  高公公仍在阶下,我走过去解开他的穴道。
  他看着我,一脸惶恐。“你放心,皇上不会怪罪于你。” 我说。
  他摇头,“看王爷脸色,皇上可是怪罪了王爷?”
  我向他无言一笑,走向宫门。
  在宫门下我立定,回望远处灯火明昧的长垣殿。
  夜色黑得如同凝结的紫,只有那里还有渺茫绰约的光亮。今生今世我也许再无机会,走进那光明里去。
  我的轿子仍在宫门外等候。出乎意料的是刘晔也自家中骑马赶来。
  “你也来了,可是嬷嬷不放心?”
  这样说时,我想到从此以后,终于可以有空陪她。她再也不必为我的早出晚归日夜牵念。
  刘晔的脸色却有些奇怪,欲言又止。
  “什么事?” 我微感疑惑。
  他终于开口时,几乎已带了哭音:“王爷,老夫人殁了。”
  马蹄疾响,正三更。
  仿佛有雨落下,打湿了我的脸。又仿佛那只是嬷嬷的泪。
  我记得小时被兄弟欺侮,遍体鳞伤地回宫。涂了药睡至半夜,忽然醒来,便见她在灯下望我暗自垂泪。
  我安慰她:“我身上一点也不痛,我打得他们更痛。” 她便笑,将我搂在怀中。
  那时的她多么年青,笑容璀灿。
  很多年后,当我偶然心惊于她的白发,我才发现她所有的年华与容颜都是在我的身边暗暗老去。
  我知道她已经老去,总有一天会离开我。
  这念头让我偶尔惊心,却从不敢深想。
  我从来不曾想过上苍竟不给我机会让我好好报答。
  我竟从来也不曾。
  府门前的灯笼已换成了白色。一群家人穿着白衣静静等我。
  我跳下马背,直奔后院。
  在慕华堂前我被人拦住,任人拨弄地换上了孝服。
  我让所有的人都退下,走到嬷嬷的寝室门前,轻轻推开了门。
  满室烛影因我开门时的微风轻轻摇晃,床前素幛微微摆动。
  我一步步走去,直至看清她仿如生时安宁平静的脸。
  她也会是这样安宁平静么?当她听说她的丈夫在疆场阵亡,而那时她的儿子才五个月。
  宫中规矩,她几个月才能回家一回,当她怀抱着刚刚出生的我,会否也因思念她的儿子而哭泣?
  她曾给他做过很多双精美的小鞋,我很喜欢,吵着也要。但她说我的衣物均有宫制,不能穿这种民间衣物。不过后来她还是做给我,让我在自己宫里偷偷地穿。
  我八岁那年的某一个月,她告假回家探望儿子。她回来的比平时晚了三天,眼睛红肿,神情迷茫。我问她怎么了,她忽然失声痛哭。原来她的儿子染了天花,她回去只见到了他最后一面。
  她哭时我很难过,我对她说:“嬷嬷,不要紧,你还有我。我是你的儿子。” 她哭得更加厉害,把我紧紧抱住。
  从那一天起,我是她的儿子。
  我长大后每次出征,我知道她何等地心惊胆寒。她曾在战场失去她的丈夫,她会多么害怕又在战场失去她的儿子。但是她从不曾在我面前流露出她的忧心,只是每次由边关回来,我总会见她又老了一分。
  我成婚时她喜乐。
  我幸福时她欢欣。
  我突然被捕时她还能不改她的从容,将我送至府门,任身后抄家抄得水深火热。
  我入狱三年,出狱时见她几乎不能相认。
  她竟象是与我一起坐了三年的牢。
  但是她看见我的神情就如今日这般安祥平静。
  仿佛只要我回来,我们就可以一切从头来过,尽管岁月如刀已将过往斩得七零八落。
  我不敢伸手,我怕惊扰了她这样平静的安眠。
  过去的三十五年她少有这样的安眠。
  就让我这样全心全意守护着她,就象我小时候她无数次为我守护。
  我本以为我的心已经失去了感觉。
  但是忽然间我又感到了刺入心肺的冰冷。
  那一线冰冷缓缓而从容地潜入。
  然后又缓缓而从容地抽离。
  在我身体里留下一个永远也无法填满的空隙。
  我慢慢回过身,看见那女子冷冷切切的眼神,还有她手中丝毫没有沾血的薄刃。
  我不知道那乍起的心成齑粉的剧痛是因眼前这女子,还是我的背伤。还是因为我终于知道,就在今晚我失去了所有一切。
  我的眼前浮起一层黑雾,仿如被抛落在亘古以前的洪荒旷野,所有的光明都在迅速隐没。无可言喻的孤寂向我猛扑而来,充斥在天地不分的混沌之间。

月映清溪倚新装,横波脉脉携暗香。水韵不用胭脂洗,本是浓夭淡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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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丁 湘


  我杀了他。
  我终于杀了他。
  一切同我的梦一样,原来那梦便是我们两人的预言。
  我的仇人背对着我。
  我的梦是永恒的晚上,他是一个永恒的背影,穿着白衣。
  原来那白衣是他的孝袍。
  我清楚地知道我该在此时杀他,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正被他的嬷嬷占据。他俯身在她的床前,他在细看她的脸。
  微弯着腰,他的背影仿佛都快要被难以承载的悲伤压断。
  我摸上我的刀,摸上在我的袖里变得温暖的刀锋。冰冷刀光映上他的背影,我一步步向他走近,他毫无察觉,我向他走近,走近… …
  我一直走到他身后一尺。
  他没有一丝察觉。
  就在这时起了一阵微风。
  素白的帐幔高高卷起。在那些白色织物的摺皱间我依稀看见父亲母亲的脸。
  他们的脸色与帐幔一般苍白,几乎无法区分,仿佛刚自另一个世界游回,却又快要消失。他们望着我,无言而惨切。他们什么也不说,然而我知道他们想要说些什么。
  我对他们点点头,请他们放心。
  于是他们静寂地缓缓地浅淡下去,象织物上的水迹在阳光下慢慢蒸腾。
  我很平静。
  我收回目光。
  我望着眼前这男子的脊背。
  我双手握住我的利刃,缓缓从容地刺下。
  我的锋刃没有遇到一丝阻隔,我觉得我刺入的是一泓水,是一片云,或是一场虚空。
  我同样缓缓而从容地拔出了我的刀。
  刀锋很薄。
  血在他的白衣上只是细细的一线。
  然后才慢漫浸染开来,如开在他衣上的一朵艳丽的花。
  他回过身,望定我。
  他咳嗽。
  他的嘴角呛出了血。
  他脸上的神情迷茫而寂寞,象迷失于这样的纷纭人世而无所适从。
  他看着我,又仿佛并不曾看见,他的目光穿过了我,直到世界尽头。
  他的表情不曾变过,直到他慢慢滑倒,双眼失去了光泽。
  我身后的门被人打开,劲风熄灭了屋中的烛火。
  我陷入了无边无涯的黑暗。
  我想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我已经死去。
  我刺下那一刀的同时也已杀死了自己。
  很久以后,有人除去了我的镣铐,沉默地拉我起身。
  我的脚步同我的神智一般地虚浮,茫然随他走过灯火昏黄的走廊,直至看见墙角躺倒的守卫,我停下,再也不肯移动。
  我感到那握住我的手忽然变得冰冷。
  抬头,我望见许久不见的苏唯的脸,眉间眼内,满布的痛惜与焦急。
  跟我走,让我救你。他低声地说。
  你救不了我,我说,没有人可以起死回生。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一步步走回自己的牢房。
  回头望时,见他犹自立在幽暗的走廊尽头。
  灯火闪动,他象一枚飘忽的幻影浮在我前身的记忆当中。
  我闭上眼睛,将这一切摒弃于眼帘脑海之外。
  我已死去,我已死去多时。
  再次有人带我出门,已不知是何时的事。
  我只记得漫天夕阳如血撞进我的眼帘,我踉跄一下,周身疼痛令我感觉自己是一只会在阳光中融化的鬼魂。
  我迎望着残阳,希望就在下一个瞬间它会刺瞎我的眼眸,蒸腾起我的灵魂,令我从此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然而他们不许我在阳光下停留,他们带着我穿堂入室迂回曲折,最后我们停在一道密闭的门户前。
  有人按动机关,沉重的石门旋转。他们轻轻将我推进,石门又在我身后无声关闭。
  室内光线幽微,我被阳光灼烧的眼眸很久都不能视物。然后忽然间,从某一个角落传来低声的咳嗽。
  即便是要震散我灵魂的天打雷劈也不能令我更加撼动,我虚软的双膝几乎令我不能支持。
  我摸索着向那个角落走去,直到一把寒刃的光芒映亮了我的眼睛。
  我在这里。那静切而疲倦的声音就近在咫尺。
  短刀寒冷的青芒里,映现了他骨节凸显的手指,稍远处微蹙的眉宇,苍白的额上淡淡的青筋。
  他的身体堙没在宽大的椅中,渺茫到不应属于这样的尘世,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我几乎想要伸手,拉住他,深恐他会再一次离我而去。
  我还活着,他说。然后他抬眼望着我,清澈的眸中空寂一片。
  当日只要再深一点,就省却了你今天的麻烦。
  他轻轻抚摸刀刃的寒锋,低声感喟,刀是好刀,就还用它吧。
  掉转了刀柄,他将它放进我的手中。
  他按下了不知何处的一个机关,墙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一扇暗门。
  这条暗道直通府外,你离开后暗门会自动关闭,无人可以追踪。
  他淡然一笑,整衣端坐,将手放在左胸。
  刺在这里,他说,还看得清楚吗?
  他苍白的手浮在黑暗之中,无比清晰易辨。
  我握紧了手中的刀,看见它在我颤抖的手上发出吞缩不定的光辉。
  为什么 ,我低声问,为什么你这样不爱惜你的性命?
  他微侧了脸,清冷笑意有如微风,扑面而来。
  因为我,再没有理由。
  我的心忽然痛得握不住手中的刀。
  这一刻我才确知我仍活着,因为我仍会为了面前的男子心痛神伤,如同我从前一样。
  好的,我说。向他走近了两步,将短刀抵在他的左胸上。
  他的心跳似乎借由刀刃传到我的手上,扑通,扑通,一声声都是我的爱重与珍惜。
  从没有哪一刻,他让我觉得如此真实而触手可及,仿佛一伸手他就可以成为我的,从此永不分离。
  我伸出左手覆上他的眼帘,遮住他的目光。
  不要看我,我说,你会让我无法动手。
  然后我回转刀锋,狠狠刺向自己的胸膛。
  我没有感到疼痛,因为当我望着他时,我的心已不能更痛。我只感到冰冷的刀锋刺出滚烫的鲜血,我奇怪我的血竟然还是热的。
  我没有来得及刺得更深,因为他已拍出一掌,震飞了我手中的短刀。
  用力过度令他咳嗽,他的双手颤抖地抚上我的脸颊。
  不杀我,就一定要杀了你自己么?他犹带着微喘的声音听来如同一声叹息。
  我望进他的眼睛,看见他眼中迷离飞逝的波光,那是映照了一场又一场白云聚散的深寂潭水,而我早在多年以前便已失足其中。
  霎那间我发现自己的五世三生都握于他的掌中。
  我伸开双臂,紧紧拥抱了他。我的泪水和鲜血浸湿了他的衣襟,我的双手隔着他的宽袍轻轻抚摸他背上的伤痕。这一刻,他是我的,他是我的,谁也不能从我手中将他夺走,即使是我永不能忘却的仇恨。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倾听他温暖的心跳。
  不杀自己,就只有爱你。我低声地说。
  那是悲茫的解脱以及欢乐,一种绝望的饮鸩止渴般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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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萧采


  阿湘已经睡去,她睡得很沉。
  也许因为从那个晚上以后她就再没有睡过。
  我拨开她脸上为泪水浸湿的头发,细看她苍白憔悴的脸。
  我第一次将她看得如此清晰,清晰得象在一刀一刀把她刻进我的生命。
  她受伤时,去看她总在她睡着以后。
  我常站在门口望她的背影,如果她那时正向着里墙。
  有时,我可以看见她的脸,如果她正向着外面。
  我象暗夜里的一棵树,自孤寂的半空俯望大地上一朵无寄的白花,那黑夜里苍白遥远的一点微亮,氤氲着的若有若无的清芬… …
  无限渺茫。
  每次离开,我总在院门回望她窗上灯火。
  那不该为我而亮却又分明亮着的灯火,总让我觉得莫名地凄凉。
  这名叫丁湘的丁香一般的女子,曾是要杀我,却救了我,伤了我,又爱上我的女子,此刻就在我身边宁静地睡着。
  我听得见她在这静寂屋中低浅的呼吸,我伸手可及她的脸颊,长发与眉睫,还有她梦中偶然一动的手指。她离我如此之近,令我几乎错觉这一次,我们也许会永不分离。
  她依然令我感到渺茫与凄凉,如同以往。
  连同她带给我的幸福,也都是一片凄凉与渺茫,仿佛只能属于这样的黑夜,天明时就要梦碎,一切就要在那一刻退成了旧欢。我与她的相守,只能在这昼夜不分的密室之中。
  嬷嬷下葬那天是十月初七,阴雨,梧桐夹道,叶叶声声。
  一切后事都料理得井井有条,是她生前便已安排妥当,提前交待给了刘晔。她甚至早已为合府人等订制了孝服,以防事出突然不及预备。
  她一生行事大多如此,从不愿别人为她费心。
  她要我将她葬在城南十里的野松坡,她夫家的墓地。她早夭的儿子就葬在那里,小小墓碑早已字迹模糊。
  三十几年以后,她才能又回到她亲生儿子的身边。
  我在她墓前长跪,秋雨淋漓,四下衰草织烟。
  我脸上有雨,眼中却只是干涸,我知道我生命的某一部分已枯萎败谢,即使心碎成灰,我也无泪可流。
  那天晚上我在睡梦中为琴声惊醒。
  没有灯火,只见碎落一地的透过窗檩的星光。
  耳边有琴音凄清哀渺,仿佛自幽远天际落入人间,徜徉千里至我窗前,从此便再不肯离弃。咫尺徘徊,绕梁缱绻,千年万年也好,只要我仍愿倾听,便永远不会断绝。
  我静静听着,望着在我屋中操琴的背影,白色的,那一朵开在暗夜里的花。
  我听见她弹着同一支曲子,一遍,一遍,又一遍,而我永远也不会厌倦。我愿永远这样听下去,只这样听下去,直到此生尽头。
  天色微明时,她停下,在渐低的琴声残韵里,窗外的秋雨秋风簌簌翔回。
  她向我走来,停在我的床边。她深深望我,眼里亮着凄凉与感怀。她伸出手,拈去我鬓边的几根白发。
  她的声音低得如同弦上回荡的袅袅余音,她说:“你还不该就有白发。”
  啊,秋姿白发生,木叶啼风雨。是她弹了一夜的<<伤心行>>。
  古壁生凝尘,羁魂梦中语。我凝望着她。我不知道为何这女子令我觉得走过依约前生的熟悉,她仿佛是三世之前自我灵魂里生长开花又离开,杳然一生,惘然一生,终于这一世,才回到我心里,在这样一个风雨如晦的秋晨。
  我拥她入怀。她的脸颊清冷,贴在我的颈边。
  纵使我连一切都失去,至少我还有她。虽然连她也是不知何时会失去的,我已经觉得可以满足。可以满足。
  阿湘她留在了我身边。
  她为我弹琴,看我画画,陪我下棋谈天。很多时候她也象是满足的,甚至近似于快乐。
  但我从未见过她的笑容。
  有时她会忽然默默出神,当我唤她,她回望我的目光有一闪的陌生与冷,令我觉得凛然,与 刺痛的悲哀。
  她会在夜半更深时从梦中惊醒。她在黑暗中灼灼地望我,眼中闪烁的不知是什么。但是往往在下一刻,她又紧紧地拥抱我,仿佛生怕失去我,正和什么奋力抢夺。
  我知道那和她抢夺我的是她另一半的心。
  冬天已不知不觉地来临。入夜很冷。
  我房中的炭火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响,听声已觉得温暖。除此之外只是寂静,静到我常常可以听见两颗心时而一致时而不一的跳动。有时我霎那恍惚,觉得整个世界只缩到如此微小,而我所剩的只有这一点安慰,这一点温存。
  然而她不同。她在煎熬。
  她永远无法心安理得地跟着我,她永远无法杀我,她永远不肯离开我,所以她煎熬。
  她就在我眼前经受着煎熬,但我却无法帮她。我从未觉得人生如此无能为力。
  要我怎样做,才能放这本来不该属于我的女子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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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丁 湘


  我是幸福的,即使在他伤愈后我们离开那间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密室。
  我是幸福的,当他静听我弹的琴曲,有时和以箫声。
  我是幸福的,当他拾他久置的画笔,一一指点如何画霜石木叶瘦月孤花。
  我是幸福的,当天凝晚紫朔风初静,我们当庭暖酒或是漫步无言。
  我是幸福的,当风寒霜重而房中温暖,我们闲敲棋子落灯花。
  我是幸福的,当我见他垂头凝思的神情,他的笑容,他扬眉时的一点轻藏的傲意,他望我时眼中偶尔闪动的波光。
  我无论如何是幸福的,当我熄灭灯火,在忽然沉下来的黑暗里发现我身边有他,我可以紧紧地拥抱他,谛听他心跳的声音。就算人生常在的只是寂寞,世上所多的不过苍寒,至少还有一个人愿意让我听见他心跳的声音。至少还有这样一个人。
  我放过我自己。我放任自己享受所有这些幸福。
  但是,冥冥中有什么并不肯将我就此放过。
  我开始做重复的梦,梦中见到的是我的父母。
  他们从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以一种绝望到极点的灰色的惨然。
  母亲向我伸出手,仍是她教我学琴时的手,纤长而温柔,然而当我握住,她的指甲却开始片片剥落,血肉砰然绽开,转眼间只剩下凛凛白骨。
  我想要尖叫,但是我无法出声,我甩脱她的手,但我无法逃脱。我看着他们,他们望着我。他们身上慢慢渗开触目惊心的血迹,仿佛全身上下有无数伤口同时开合,吐出越来越多的鲜血浸透他们的衣服,浓稠得几乎要冒起泡沫。霎那间我记起曾有三千兵马杀入我的家中,而他们死于乱军。
  如果这时我仍不能醒来,我也许会因无法呼吸死在那样的梦里。但即便醒来,摧心蚀骨的惨痛仍令我喘息艰难。
  我会披衣坐起,喝一杯冰冷的茶。
  我会在黑暗中凝视我身边的男子,惊魂未定的心仍如擂鼓。
  我望着他,迷茫悲恨织成罗网渐渐缚住我的灵魂,直到他也醒来。
  他并不说话,只望着我。他的眼光无形却扑面,撞在我颊上,晕成一片静默的哀伤。仿佛他的性命随时可以由我拿走,他亦不在意,他只是为我觉得哀伤。
  他知道我,无需我多言,从没有人知道我知道得这样深刻,并且如此地为我哀伤。只有他。只有他。只有他。
  第一场雪时,他的旧伤又一次发作,那一次我开始明白什么是感同身受。
  短短一个时辰在我的感觉却是永恒。直到他痛楚平息倦极昏睡,我才能正常地心跳与呼吸。我重又听见屋外风雪,模糊双眼又能视物,才知道那时原来仍是青天白日。
  只是旁观我已觉得心痛神乏如遭浩劫,我不能想象究竟要何等的意志与勇气,他才能在漫长八年一次次承受生不如死的折磨而坚持活着,等着不知何时而来的下一次。
  事后他仍如常起居,只字不提他的旧伤。
  但每次他稍有异样,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心惊。他有时发觉,会向我一笑,意似安慰又是歉然。
  然而我的担心并不多余。他旧伤发作得越来越是频繁,一个月之中竟有三次。终于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请大夫诊治。
  他淡淡道:“能治我的也许只有伤科圣手叶如居,但此人多年以前就已不知所踪。”
  “那么便去寻访他。”
  他静静一笑:“也不是没有找过。”
  “那么,” 我说,“也未必非他不可,京城里的名医还有很多。”
  他着意地看我一眼,片刻无言。
  “就随你。” 再开口时他说。
  我一共为他请了七名大夫,四人沉吟无策,肯写药方的只有三人,但不仅不能根治,连镇痛的效果亦不明显。
  但他的情况却越来越是严重。
  现在他每隔五六天便要发作一次,每次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如此折磨,他的精神日益不济,常常会在读书或听琴时便在椅中睡着。
  我常在他身旁蹲下,呆望他疲惫的神情与新生的白发。恍惚间觉得他正自我身边一点点流逝,无可挽留。
  即使在清醒时他也开始变得沉默。他不再有兴致下棋,有时静坐吹箫,有时檐下独酌。坐得久些,他的手脚都会有些僵硬,步履艰难。
  那一天前院传来爆竹声,将他自午睡中惊醒。他侧脸倾听,神情疑惑。
  我告诉他今天是小年。
  他失神笑笑,“已经是腊月了,” 他说,“我们也该预备过年。” 沉默片刻,又说:“从前这些事都是靠嬷嬷,今年我也该自己安排。”
  从那天起他象是突然恢复了精神,招来刘晔等一干人等开始布置筹备。他并没有请外来宾客,他说以我今日景况何必令人为难,不如自己家人热闹一番,反而更加尽兴。
  除夕之夜风洞轩摆下流水席,全府上下连同家小都可以参加,值勤侍卫缩短轮岗,也可有机会来吃热酒热菜。几个杂耍班子在席前表演,烟花吹打,热闹非常。正月十五以前日日有家宴,甚至不禁饮酒赌博。快雪楼旁搭起戏台,戏班演起文武大戏,每夜两场,合府狂欢。
  这十五天里他的旧伤一次也没有发作。每次宴饮他必定出席,且酒到杯干,言笑不羁。老家人如老方之流固然有当年重回之感,即便入府不久的新侍卫也渐渐与他熟稔到不拘礼仪。
  然而我总觉不妥。他忽然如此大开大阖地行事,令我觉得惴惴不安。有时我望着通明灯光里他往来的身影,眼前会忽然模糊,依稀觉得这一刻永不能重回般地可贵,定要用心记取,念念珍藏。
  正月十五那天是最后一次家宴,盛况空前。到子夜时分,人们仍不肯散去。我看着他依旧意兴高涨的神情,也不愿催他安歇。
  然后忽然间有当值的侍卫来报,说是朝中几位大人来拜,正在府门等候。
  他神情一震,却又摇头,“说我已经睡下,请他们回去吧。”
  正说话间,已有三人从轩外进来,中间一人笑说,“王爷怎么如此待客。”
  萧采动动身形,似乎想要相迎,却还是坐了回去。
  片刻无言,开口时声音已有些颤抖:“皇上不是总在今日赐宴,几位怎么有空来访?”“我等便是刚由宫中回来,看王爷这里热闹,便来看看。”
  见他们有话要谈,轩中家人次第退下。我也退至后堂,却不曾离开,隔帘相望。
  萧采已恢复常态,笑笑说,“几位盛情,我已心领。只是目前招待几位实有不便。”
  “王爷过虑了,今日酒宴,皇上还问起了王爷。”
  萧采全身一震,却没有答话。
  那人接着说:“皇上问起最近可有人见过王爷,群臣寂然。皇上便叹息一声不再多说,想来仍是记挂着王爷。”
  萧采沉默,倒一杯酒,喝下。神色似喜似悲。
  许久才说:“我如何值得皇上记挂?”
  他话中无比的悲凉隔帘击中我,令我打个寒战,隐约有大难临头的恐慌。
  后来他们四人把酒谈天,说起朝中政事边塞军情。萧采一一指点,不厌其详。那三人颇有钦服之意,唯唯连声,四更时方才告辞,萧采却也并不亲自相送。
  我由后堂出来,他仍自斟自饮。抬眼看见我,只示意我坐下,替我满上酒杯。
  我无言与他对饮,直至听见轩外鸡鸣。
  他看看紧闭的门窗,笑笑说:“也不知是否天亮,门外那些醉酒的侍卫有没有醒来?”
  “怎么?” 我不明所以地问。
  “我只是想要回房。”
  我望定他,不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或者只是不敢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我有一瞬不能动弹,要到胸口发痛才知道自己已太久忘记了呼吸。
  我跳起身,拉住他的手臂。我用力地拉他,我要他站起来。我要他站起来!
  他轻轻拨开我的手。
  “没有用的。” 他说,以一种深思熟虑的绝望和安宁。
  “我的腿已经不是我的,我站不起来。”
  我死死地望着他,我怀疑我的耳朵正告诉我最大的谎言。
  我的样子一定有些疯狂,不然他的眼中不会滑过那样的无奈与歉然,深刻的悲悯与怜惜。
  “阿湘,” 他温和地吩咐,“去叫侍卫们送我回房,我的腿已不能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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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萧采


  人生到此地步,我已无话可说。
  我没有烦躁或是痛苦,因为绝望已淹没了所有这些感觉。
  当我的旧伤每隔五六天便发作一次,我就已知道我去路无多。
  控制双腿已越来越是不便,我渐渐只能缓步而行。直到那一晚,我看见周王陆三人来访,本要起身相迎,却发现就在那时我已无法站立。
  我只觉霎时冷热,一阵激狂,静下来时已成了然绝望。
  原来我命定的归宿从不曾改变,原来我不过平白多得了八年。
  当年脱狱之时我本已是废人,叶如居曾冷冷言道,“这样的伤不治也罢。来日后患无穷,生不如死。”
  但那时我仍有余勇,我仍有不可不为之事,我不甘心。
  他果然治好了我,自己却颇不以为然。“经脉俱损,仅将碎骨拼合不过权宜之计。 一旦旧伤大作,必如江河溃堤横摧一切,不可收拾。”
  他离开时无限郁郁,似乎我是他毕生败笔。
  但是多年来旧伤发作渐成痛苦习惯,再加上事务浩繁,我几乎已忘记那暂时退却却仍在来路阴险相候的最终归宿。
  我一步步向它逼近而不自知,我甚至还让另一个人与我一同沉陷,我的阿湘。
  如果我还有绝望以外的感觉,那便是为了阿湘。
  从那晚以来,她消瘦了许多,沉默了许多。
  她苍白脸孔上燃烧的眼睛近乎凄厉地明亮,一种坚硬的执着。
  她从早忙碌到晚,无微不至地服侍我,她源源不绝请来无数大夫。她一次次承受失望打击却百折不挠,仿佛她的勇气与决心永不会消磨。
  然而我宁愿见她如寻常女子伤心哭泣,也不愿看她如此倔强坚忍地不肯甘休。
  我象是一缕游离身外的魂魄,看她无望而徒劳地拯救我早已失去生命的躯壳。即使在我万念俱灰的此刻,她仍令我觉得深入骨髓的哀伤与歉意,无奈,珍爱,还有惘然。
  如果上苍让我们真有来生,就让我凭着这最后的感觉在千万人中寻找她的踪迹,那是她留给我永恒不灭的印记,那是我们历经轮回仍无法化解的宿缘。
  我定会去寻找她,在白山黑水暗日红尘,黄沙翰海碧月烟波。
  我定会找到她,即使她已面目全非,完全不复记忆我们的前缘。
  我定会守护着她,永远不离不弃,用尽一切使她快乐,看我从未见过的她一展的欢颜。
  然而今生今世,我已无力再给她幸福。
  麻痹已渐渐升至我的腰椎,我知道不久以后我的双臂也将失去知觉。
  我已不想再这样活下去----没有尊严,失去自由。
  我看不到这样活着的意义,只有死亡才令我觉得顺理成章。
  我无需费心设计如何去死,我的床头本已暗藏了孔雀胆的剧毒。第一次旧伤发作后我藏下了它,以备将来有一天我再也熬不过去。
  多年来我比自己想象的坚强,我不曾想过用它,直到此刻。
  它仍然在那里,寸许长的蓝花瓷瓶,掩藏着沾唇立毙的剧毒。
  我在阿湘离屋时检查了它,然后又放回了原处。
  在我行事以前,我要先行支走她。“他们有了叶如居的消息。” 那一天我告诉她。
  她正背对着我调凉汤药,闻言一震,停下了手。
  “上个月有人在凉州见到过他,但是后来又不知去向。”
  “有没有再派人找?”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令我觉得如此欺骗她不啻是一种罪过。
  “他们还在找,不过希望渺茫。”
  她沉默许久,走到我床前。“就让我去。” 她说。
  凉州千里迢迢,往返至少要两个月。她终于说出了我想要的回答,我如释重负,却又万般悲凉。
  但是我说:“你去了又能怎样?”,我知道我太过轻易地答应会让她起疑。
  她在我身边坐下,伸出手握住我的。她的手从来清冷,此刻却是火热。
  “至少我比他们多一点决心。” 她话语中深藏的热望令我忽然不忍,几乎想要动摇。
  但我终于不曾。
  她离开时,杨柳采青,新桐初引,正是初春。
  那个早上鸟语间关,清露晨流。
  她临行前打开长窗,指给我看庭中尚未开放的两架丁香。
  “到它们开放时,我就已到了凉州。”
  我点点头。是的,到它们开放时,她便已远在凉州。
  我心绪万端地看着已换了男装的她,看清了她从前光洁的额上新生的细纹。要我拿什么来偿还她在我身边暗暗磨蚀的年轻与美好,她沉默而执着的深情?
  也许这一生我注定要欠她许多。
  “你要等我回来。” 她在我身边轻轻地说。
  我没有回答。
  我一直坐在窗前看她离开,直到她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院门。
  我知道这会是我最后一眼看她。
  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
  我召来刘晔,同他一起清察了府中帐目。此事做来并不繁杂,三日内便已盘清。我给刘晔留下书信,要他在我死后归还所有家奴的卖身文契,将家财分给众人。
  家事理清,我开始给皇上写条陈。
  我辅政多年,自信知人甚深。我为皇上一一剖析朝中何人勘当重任,何人名不符实,何人大材小用,何人心机过深,何人恃才傲物难与人相与,何人与何人暗有心病不可令其合作。边关情势则要小心车宛临池两国,尤以车宛国主萨穆近年来厉兵秣马,颇有野心。为确保无失,应于何处增兵,何处建仓屯粮,何处组织民防加强巡视。陇中栈道乃重要粮道,务必派人修缮,以防战事一起后方补给不及。至于西北边镇将领各有所长却又各有不足,独当一面当无问题,只是其中并无真正帅才。为长远记,皇上应从此时留心考察朝野是否有适当人选。其它如河工吏治种种隐忧,我也一一详陈。
  耗费七日才将条陈写毕,但觉仍有若干未竟之意,却已深感力有不逮。而且以皇上睿智,也不需我在此絮絮不休。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必他亦会详读我的条陈,如果于社稷略有裨益,我于愿已足。
  一切已布置停当。只除了要给阿湘留一封信。
  我几次提笔,但始终无法成文。
  那一夜雨花凄落不堪听。
  我彻夜无眠,隐约听见雨中的琴声,缥渺而支离,凝神即碎。
  天亮时凭窗,只觉雨色格外清妍。细看方知院中两架丁香一夜之间已开成全盛,柔白浅紫一时如雾,寂寞缤纷。
  我画下了阿湘,在那个丁香盛开的早上,即使她并不在我的眼前。
  我画下了她,画她在丁香架下弹琴,虽然她从不曾在那里弹过。
  花影浅照,她挽发垂眸写意七弦。
  她在我心底。
  还有她低眉中那一段凄凉。
  我凝望着画上的她,但愿她发上簪着的丁香,是我为她折下。
  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子将永不会知道,就在这一刻,我曾如何想念过她。
  她说当丁香花开时她已到了凉州。
  然而今年的花开得太早,她一定还在客路奔波。
  千山冷月,枯木霜岩,她是否会觉得冷,觉得孤单?
  如果死后魂魄可以作主,我定会在堕入黄泉之前先看她平安地到达凉州。
  入夜,我卷起画,将它与条陈家信一并放在床头矮几。
  侍从已被我摒退。我取出那只蓝花磁瓶,在烛火上溶开瓶口的腊封。
  我心情平静,我的双手稳定。我拔出瓶塞时甚至没有洒出一滴。
  死亡无所谓吸引,我只是不想继续生存。
  此刻我感到孑然一身地无牵无挂,解脱将临的超然与轻松。
  当门扉忽然响起,我已将瓶口举到了唇边。
  本来我可以不必理会,然而那背后直逼而来的强烈感觉令我不能置之不理。
  我暂时停下,转过了脸。
  于是我看见门口一动不动站着的女子,雨水正从她身上滴答跌落,她的黑发黑衣散发着幽泠泠的水光。
  她一动不动,她望着我手中的瓷瓶,以一种不能置信的震惊,而又另有番绝望的顿悟,霎那溃决。
  很久以后,她力不能支地慢慢蹲下,双臂环绕着膝盖,将脸深埋在臂弯之间。她单薄的肩胛微微突起,令人觉得无比脆弱。
  她所有的精神似乎都在瞬间被抽得精干,她的身躯只剩薄薄一片,生机全无。
  她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已化而为石,轻轻一击,便会碎成一地。天荒地老风化成尘,永远也没有机会聚合。

月映清溪倚新装,横波脉脉携暗香。水韵不用胭脂洗,本是浓夭淡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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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冬凌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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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丁 湘


  他不曾答应过等我回来!
  他不曾!
  那一夜我路经层霄山,暂时放我疲惫不堪的坐骑在涧中饮水。四周山溪泻银月湿霜野,连绵荒谷幽静噬人。
  就在那时,这念头如闪电般击中我,令我的头脑片刻间一片空白。
  然后横波翻涌的深沉恐惧席卷了我的心。
  我并没有太多犹豫,我相信我一向无端灵验的直觉。我兜转了马头日夜兼程地赶回,除了不得已在刑州宿了一夜,我几乎没有睡过。
  我终于赶回了王府,看见门房仍一派平静。我没有时间回应他们惊讶的目光,把马扔给他们,我快步如飞地赶往敞乐轩。
  我不知道我何以如此慌乱,我只知道我的心空虚得象是随时都会爆裂。
  我看见他窗上烛火,一时间我觉得那也是种不可多得的安慰。
  我推开大门,走到他的卧室门口,我看见他安然的背影。
  我喜出望外地松懈,泪眼迷朦。
  然后我才看清他转身时手上一闪的瓷光,他脸上震惊的神情… …
  我不可置信眼前的一切,却又明知这一切是真。
  我看见这最黑暗的梦魇原来并非是梦,原来我已永远不能脱身。
  我感到我的身体正在一分分崩溃,我的灵魂正七散四逸弃我而去,如同逃离一座坍塌离析的颓城。
  … …
  “你过来。” 很久以后他说。
  我没有动。
  “你知道我没办法过去。” 他等了我片刻,才说。
  我听出了他的无奈与心灰。
  我不能再无动于衷,我站起来,走到他跟前。
  他将瓷瓶放在我的手里。
  “你拿去吧,” 他说,“我的确太过自私。”
  他声音中的温和与苍凉令我悲从中来。
  我泪如泉涌,不可自持。
  但我哀恳地,不肯放手那最后一线希望。
  “你给我时间,” 我说,“我会找到叶如居,我会找到他。”
  他低声答应,如同安慰一个信誓旦旦的孩童。
  明知无望却仍附和地相信,三分爱纵的宽容。
  我疯狂地派人寻找叶如居,因为以后的三个月里萧采的情形每况愈下。
  他现在不仅不能自己坐起,连他的手臂亦不灵活。
  他越来越是沉默,眼中渐渐磨灭了光辉。有一天我喂他喝药后,他努力自己擦去嘴角的药渣,一笑说,“有一天我会连手指都无法移动。”
  我几乎要失手打碎了药碗。我逃到了院中。
  整整一个下午,我呆呆地坐在回廊。
  院中蝉鸣喧嚷,树影碧郁,阳光熙华。
  这样的繁华节气,万丈生机,绝望的只有我们。
  绝望的只有我们。
  夜半时分他昏然睡去。
  我取出我藏在隐密之处的瓷瓶,重新放在他的床头。
  如果我早些放手,他反而不必受这些折磨。如果他是自私的,我又何尝不是?
  这一刻,我终于醒悟。
  我决定还他自由。
  我离开了睡梦中的他。
  我去了府后的凝碧池。
  只有那里在夏天仍是幽冷的,横塘碧影,零落野荷。
  我沿着凝碧池徘徊,我毫无目的没有去向,我只是在等他的抉择。
  黑暗中我没有看清前方的人影,直到我听见那久违的熟悉声音低唤我的名字。
  我站住,霎那恍惚。
  暗夜里渐渐浮出我所熟稔的秀拔身形。
  我不能出声,不能相信那竟然是苏唯。
  上次见他是在王府的牢房,仅仅数月之隔,已恍如隔世。
  我忽然发觉自那以后我已完全忘记了世上其余,忘记了嫣嫣和阿亮,林叔,甚至是他。与他再见令我觉得无比亲近的温暖,却又有盈怀的悲哀与愧疚。我想要向他解释一切,但我不知如何开口。
  我沉默地望他。他亦沉默。
  很久以后他低声说: “我都明白。”
  我感到不出所料的慰然,却又有不期而至的感念。我知道他会明白。从我们很小的时候,他就明白我,即使是我不曾说出口的一切。
  “我只是来告诉你叶如居在哪里。” 他静静地说。
  我一时不曾明白他的意思,也许我只是不敢相信。
  他接着说下去:“你们一直找不到他,是因为他被三皇子萧琰软禁在衢门山。”
  “你怎么会知道?” 我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冲击得立足不稳。
  他片刻无言,然后才说:“林叔早已和三皇子联手,我偶然听见他们的谈话。”
  我要到此时才敢相信这一线光明几乎真在我手中。
  “我陪你去。” 我听见苏唯在说,“我已向林叔告假,说我要回泗州为母亲扫墓。”
  我抬头望着他,看见他身后天幕低垂,几点残星晕开了光华。
  他的双眼就是此刻我唯一可及的星光。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他的手仍如记忆中一般温暖。
  我记起从前无数次与他在原野中玩耍,黄昏时归家,他拉我的手走过的田间小路。我记得那些一直翻涌到我们的脚边的麦浪,天边欲滴的云霞,他扎给我的野花环被我珍重地挂在颈中。
  那时的我们多么年少,多么容易觉得幸福。
  我从前所有的幸福记忆中都有他在。
  甚至今天,当幸福几乎已成绝响,他仍在努力成全我的幸福。
  我的世界已几度天翻地覆,始终不变的唯有他,我的苏唯。
  我回到了萧采的身边,他仍未醒来。我收起他床边未曾动过的小瓶。
  但愿我可以找到叶如居,从此他再不需要用它。
  离开时我没有告诉他我去找叶如居,我不愿让他过早地生出希望。
  半个月以后我和苏唯到达了衢门山。
  在绵延山谷中寻找叶如居则花费了我们十天。
  终于,我们在一处隐密山谷发现了一所看守严密的木屋。
  我们潜伏至中夜,顺利杀死了那些看守。其中并无高手,想来萧琰对此隐密之地颇感自信,未曾防备会有人来。
  苏唯处理那些尸首的时候,我走近了木屋。
  窗上灯火早已亮起,想必屋中人听见了我们的搏杀。
  我的心抖索如风中树叶,我几乎没有勇气敲门。
  “你们是来救我,还是要来杀我?” 屋中人忽然说,声音漠然。
  我没有余力回答他的问题,当我全部的精力都集中于他的身份。
  我横下心来,孤注一掷:“里面可是叶如居叶先生?” 然后我停下呼吸,静等他的回答。
  他冷笑一声,“你们当然知道我是,何必装神弄鬼?”
  霎时间我的喉咙被什么力量收紧而至不能呼吸。
  当我又能出声,我说:“我们此来相救先生,想请先生同我们回京救治一个人。”
  “我不会再回京城。” 叶如居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肯罢休:“此人八年前与先生曾有未了医缘,还望先生三思。”
  叶如居冷笑,却只半声,似是忽然忆起往事。
  “你说的可是襄亲王萧采?” 他沉吟。
  我的心高高提起,恭敬答道:“是。”
  “他是不是已半身麻痹,困于床榻?”
  我凛然,“是” 。
  “我早已料到。” 他说,语气中却毫无得意之情。“半年以后,他会连手指都不能动弹。”
  “先生… …”
  他忽语锋一转,“无论是谁,我都不会同你回京。”
  “先生… …”
  他再次打断我,颇为不耐:
  “叶某一生医人无数,唯有在他身上失手,引以为奇耻大辱。当年便曾发誓一日不将他根治,一日不回京城。这些年来我遍访奇药日夜推究,终于研制出一味药丸或可将他根治。你们可将此药带回去要他试验,但药效未明之前要我随你们回京,便是要我破誓,万万不能。”
  房内轻轻响动,似乎他在翻找物事,接着窗户打开,他递出一包药来。
  我接过,抱在手中,珍如拱璧。
  他重又关上窗户。
  我在窗前跪下,深深一叩。“多谢叶先生。”
  “你们走吧。” 他说,“我今日便会离开这里,若两个月内仍不见效,也不必再来寻我,叶某恐怕再也无能为力。”
  我赶回京城只用了十天。
  当我看着萧采吃下那些药丸,仿佛在看着我最后的希望。我知道我再也负担不起任何失望。
  有一天他忽然问我:“你在哪里找到了叶如居?”
  我没有回答,我只是诧异他怎么会知道。
  “我的腿已又有了感觉。” 他说。
  我不能动弹,我脸上奔走的泪水汹涌而滚烫。
  我想此生我已别无所求。
  当他渐渐复原的时候已又到了秋天。
  我本以为我们终于会有一个平静的秋天,但是府里连续来了几名边关信使,他的脸色开始变得凝重。
  重阳节午后,他在廊下读书,我在院中剪菊。
  忽有脚步声近,我直起身望着院门。
  来人一领灰衫,气度怡静。我正觉他眼熟,已听见身后书本坠地的声音。
  回过头,我看见萧采已站起身,他的脸被交集惊喜霎时映亮,眼中光芒前所未有。
  这一刻我知道了来者是谁。
  能让从容如他如此失态,只有他的皇上,他的三哥。

月映清溪倚新装,横波脉脉携暗香。水韵不用胭脂洗,本是浓夭淡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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