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好么!大早起债主子上门了?!”诚王府花园里,允祉早膳还没用,正一板一眼打着太极拳,边听旁边长史急忙忙地回报,手脚没停,脸却拉得老长。一句话扬着声音说出来,似乎是要飘出重重屋宇,直送到门外去。一套拳打完收了招式,要了茶盏漱漱口,又“呸”的一声啐在地上,“他不是属耙子搂钱的么?我这儿偏是铁门闩!告诉外头,甭管谁来,俩山字儿摞一块儿,都给我“滚!”
“回主子,不是怡王府里的人,是户部……”
“那还不是他们家开的?户部,哼!”允祉抚着八字胡从嗓子眼儿里出了一声儿,“我再败势,也轮不上他来管!”
“下头人也是难为,他们自己奉了怡王的谕,千哀万求请主子怜惜,免得差事办不成怡王那儿……”长史边低声下气说着,边自己心里都要哭出声儿来。允祉就这样人——叫劲儿!虽说如今不好不歹不招待见,可怎么也是“皇帝之兄”,谁想把他如之奈何也难。可管事的人就惨了,就说当年敏妃的丧,上回八阿哥的大事,他闹腾得出格儿了,没的皇帝拿府里别的人出气。故而属下凡遇着“触当道”的事儿,虽不敢狠劝,可也得尽十分力,真出了娄子,也好脱罪。想想外头户部来人一水儿的盛气凌人,自己却要编这个给主子长脸的瞎话,着实不是滋味儿。
“他谕谁?谕我?!”允祉毫不领情的勃然做色,“越发不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重了!你告诉户部那干子碎催小鬼儿,我每年五千两俸禄几亩田,自己还不够吃饭呢,不比他们主子什么什么都拿双份儿,还有盐贩子们上贡,有闲钱!朝廷出兵要的是能耐人,我们下全是废物,怕出去丢不起主子的人,这好差事,不敢应承!叫他们另请高明另寻财路吧!”
“主子……”
“丁渭李林甫!”诚王恨恨的一声,不由分说,已是拂袖而去。
“二位,我们主子实在是极想报效圣恩的,可这……怡王爷知道,我们主子从来好文事,府里又不比开国的王爷们马多草场多,营生上……总是我们无能,银子也没什么余项…...请怡王爷放心,门下行军的,一准儿干粮马匹不少,旗里……”
“大人,我们办差的人,您得给点儿方便不是。”户部的堂主事带了一个笔帖式坐在长史的签押房里,一脸的似笑非笑,杯子盖儿拨着茶叶,看着比自己高上许多品级的诚王长史惶惶然,心里得意得紧。“说白了,怡王爷又不是把钱拿自个儿府里去,摧这么紧,还不是为了朝廷为了各位爷的脸面么。等德胜门一敲凯旋鼓,功劳簿里大伙儿都有一份儿,皆大欢喜不是?”
“是是…...自然是……”长史频频应和着点头,一边儿擦头上的汗珠儿。
“再有一码子事儿,这会儿出了银子,虽说怡王爷提了个醒儿,到底是各府里自愿的,等圣旨下了,那还有什么体面?您说是吧?回头王爷跟皇上奏一声儿,说户部没脸,请不动各位爷的驾,那到时候儿……”
“是是……哦,不不……我再去……”
“你二位就是户部司官吧?”正瞧着长史手足无措,里头已见几个键仆走出来,还没等长史伸手拦住,领头儿的哼了一声,“我们千岁爷谕,怡王爷当年也是凭俸禄过过日子的,知道这里头难处,没富裕。请二位回!”说罢,走过来直盯着目瞪口呆的主事撤了椅子,几个人说着“请”字儿,几乎把二人架了出去。
“卑职们好歹也是朝廷官员,诚郡王几个奴才……”
“你们候着,我这就去回王爷知道。”怡王府里,哈达皱着眉听两个人倒完了苦水,手一推桌上的被子,站起来就要走,却叫边儿上正跟他说事儿的张瑞拉住拦了:“大人先拣好的说罢。三王爷就这么着三不着两的,主子一时压不住火儿,闹腾大了不便宜。”
“那也是他自照,当年咱们皇贵太妃……”哈达是敏妃娘家章佳氏一门的,为着旧怨,自然格外不待见韵致。听张瑞说得有理,却还是忍不住忿忿,“王爷就够谦让的了,他那个张狂不知道东南西北,依着皇上早就……”
“大人不乐意说,我说就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主子忙,为这个添事儿不值当的。”张瑞笑着又劝几句,见哈达无话,转头对户部二人笑道:“二位瞧我了,这回委屈先忍忍可成?”
“听公公的,听公公的。”主事连连拱手,瞧着张瑞往外走了出去。
“什么叫不充裕?他不充裕——跟门下人划拉的银子哪儿去了?谁还抄过他家不成……”允祥一面笔下不辍的批着文书,一面头也不抬的听张瑞回话,“部里人呢?叫他们进来我问。”
“方才……是要带进来见主子的,赶上蒋中堂有事儿找,奴才就大胆叫他们先去了,总归就是这些话……”张瑞打了个愣儿,旋即又躬着身子解道。
“那就换个人再去,帮我问问,诚郡王还是不是先帝的皇子?国家有事,寻常臣民也要疾公尽义。他要一时没闲钱,不妨请旨先从部里垫上,慢慢儿打俸里扣就是了。”允祥说着合上写好的文书,面无喜怒的看了张瑞一眼,“怎么不动地方儿?”
“主子说气话呢,就人去了…….也不便……这么说……”
“随便怎么说,把银子给我讨回来就成。反正卖家当的我也见过,大不了他再卖一回,让天下人看看,是谁不把祖宗江山当回事儿,不忠不孝不做脸。”允祥自弘暾、福惠两桩丧事过后,愈发对这个三哥厌到骨子里。他不想发作了让皇帝为难,却打心眼儿里“悌”不起来。亏得平常少来往,眼不见为净。
“嗻……”张瑞答应着退了两步,又嗫嚅着回来。他是老城厚道人,知道这么下去早晚得打起来。总归是兄弟,何苦来。况且自从今上登位,三王爷这个哥子,也够窝囊得了。他们兄弟冷的冷死热的热死惯了,外人看着,可实在不成话。哪有为弟的老是……想到这儿,又扎着胆子向前走走,“主子不如写个帖儿,这么大事儿,总叫人传口话儿,也他不恭…...郑重了点儿…..”
“唔?”允祥撂下笔抬起头,刚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停了一会儿,“那就写一个吧。叫哈达送去,请他个朝廷多少出点儿力,尽点儿人子人臣之责。这么着也算我礼数不缺,啊?”
“嗻。”张瑞如释重负退出来,忙忙的传话王府记室写拜帖去了。
哈达接了帖子,虽是不情愿,左右也得走一遭儿,没法子,骑马到了诚王府。他这样官位,倒不至于挨个闭门羹,等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就被请到允祉书房,替怡王问安又自己行了礼,将帖子递上。
“你们主子越发知道兄友弟恭了啊,难得。”允祉座也不让一个,示意太监把帖子放在案上,两指捏着打开,看看抬头:“弟允祥谨拜兄王殿下万安”,其中兄字还抬了一格。遂翘翘嘴角:“哪位大儒的手笔啊?这么客气。”
哈达听他刺儿挑得没来由,也不说话,只站等着,待他看完,才一躬,“别的邸第都是部员去的,怡亲王说,皇上待王爷也多几分客气,特特的致书达意,请王爷勉力为国才好。”
“好好好,那我打听打听,你主子捐多少啊?”允祉气极反笑盯着哈达,咬着牙根儿问道。
“回王爷,年俸。”
“两万?那皇上零七八碎赏回来的,四万也不止吧?”
“……”
“啪!”的一声响,帖子被重重甩在案上,“你是什么东西?!有劳你教我勉力为国?!”国是谁的国?是你们这干子借了不知那阵裙带风儿吹上来的包衣奴才的国,还是我家的国?!回去告诉你主子,他这假模假式的片子,哄傻子去吧!敲骨吸髓把国库,呵,自然还有内库了,添的满满儿的,他不忠敬诚直勤慎廉明,皇上也对不起他这份儿孝心啊!就是前明矿监税时,也未见有……”允祉骂得起劲儿,益发的黄腔走板儿,即到这会儿把雍正比了万历帝,才想起来过了。赤红着脸把帖子扔给目瞪口呆的哈达,说了句:“他要钱,让他自己来,我这儿没纸钱,写不得请帖。”说罢扬长而去。
“他还说奴才是包衣,辱及皇贵太妃;说王爷帮皇上充内库敲骨吸髓,才……圣眷优隆;还说皇上…….大不敬到极处的话,听不得……”哈达回了怡王府,再也忍不得气,径直见了允祥,一古脑儿倒出来。
“他在御前扯着嗓子和老十七嚷嚷,说”我是皇上之兄”,那个疯癫样儿,你们见识过么?”允祥早料到了似的没动声色,拿起那个他并没看过的帖子,一瞧抬头,顺手撕了仍在一边,“还谨拜万安,谁写的?这么低三下四的。叫皇上知道了,不知要怎么说我呢。”
“主子这回还让着他?”自弘暾、弘昑两件事过去之后,特别是曾案一通折腾,哈达总觉着怡王的性子比前几年急了不少,做事也更绝得让人乍舌,竟是跟皇帝的性子越来越像。只是这回,看意思像是要放过去,到不合他的作派。
“给他好脸儿不接着,那就怨不得我了。年俸不肯捐,到时候罚他三年五载的也说不定。去,请镶蓝旗都统——唔,还是请果亲王。“允祥冷冷的抬抬嘴角,叫住退了几步的哈达。
“主子忘了,果亲王福金上个月刚薨了,您忙着也没去吊祭,这会儿果亲王病还没大安呢。”
“唔……我说这些日子没见他,是我荒疏了。备轿,去果亲王府。”
“王爷奉旨来的?”允祥大轿一到,果王府门上便一阵张皇,领头的包衣昂邦们齐跪下去,迎着欠身出来的怡王叩问。
“我看看你主子的病。”允祥摆着手往前走去,拦住飞跑着往里送信的人:“不要扰他来迎了。”
“这会子早好了,还劳您亲自来……”
“心病也好了?”允祥笑扶起还是站在二门外打着千儿的果王。
允礼叹着一笑,侧身请怡王进屋坐了,挥手令众人退下道:“如今这样,我也松快了。成也其人,败也其人。若不是阿灵阿的女婿,也劳不着您那么费心救我,也不过就和十五哥一样。既是了,有保不齐圣心没…..”允礼见怡王来得亲切,又如此问,着实心思澎湃的一阵。他的故福金之父是前廉王一党的干将,孝昭皇后丹阐,最为皇帝所忌。自打皇帝即位,为避险,便连福金房门也没进过。奉旨审讯妻舅,更是毫不容情。此时说起来,不禁感慨良深。可说着说着,偏又想起自己于雍正怡王之间,再怎么也是“外人”,想掩过去也没法子,只好顿住了。
“世间公道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允祥含笑着转过话头,“你能节哀最好,等再大安些,我还想烦你件事儿呢。”
“您说,我身子不碍,是皇上那儿…...”
“你管的几个旗里出兵的,我查过,只镶蓝旗预备的银子需用最少。部里发的总归有数儿,到时候眷属闹起来,你脸上不好看,我也要挨埋怨。特特是诚王门下的佐领,缺衣少粮的,等你旗里会议的时候儿……”
“您知道我办差怎么总出错儿?还不是他搅和的!康王管正蓝三旗,有您给他撑着,何其舒坦!我到好,天天跟个煞星打擂台!”还没等怡王说完,允礼已是一副怒态,愤愤不平。
“那不是皇上信得着你么,能者多劳嘛。”允祥站起来安慰似的拍拍允礼的肩膀,笑语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