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在青楼长在青楼,不错,她是个青楼女子,远没有别人想的离奇或者龌龊,很多年以后她也料不到她的住所成了所有倾慕她的人的去处,她的墓虽然孤寂冷清地立在河边,却有很多人日日从边上走过,有人去读碑上细细的古字,读那行她并不喜欢的他写的长句
青楼就是个声色场,但是这个世界难道不是个声色场吗,都是一样的,她轻蔑地微微一笑,甩甩头,才子佳人?也许以前跑到过她的脑袋里,但是在她第一次站在楼上的帷幕后面弹着古琴,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练习了多年那么优美的峥嵘的琴声,当她心里,小小的心里还窃窃地冀望也许真的有个才子佳人的故事,也许真的有个狐仙和腼腆秀才的故事,也许真的有个奇迹般的故事发生在她身上,拥有美好年轻身体的她身上,然而她忐忑不安地弹完一曲,结果发现这个声色场里一片嘈杂,人们在听她的琴声吗?没有,他们在喊价,在喊她第一夜的价,她开始颤栗,琴棋书画?她开始冷笑,原来只是筹码,随即皱起眉,不想去想,挥挥鬓边的发丝像是将它们挥去
人们一定以为她这样一个才色俱佳的女人,在自己的闺阁外面设立重重的关口为的是挑选一个真正配得上和自己喝一口茶的人,天知道,当然不是,她只是看厌了那么多嘴脸,她总是懒洋洋地,而妈妈会说,这样价钱更高,当然很好,早就已经说过,才艺对她来说已经没有意义。
她对自己的日子并不怎么热心,对别人的,也同样如此,但是她不明白自己不热心的性格怎么却招来更多的人,也罢也罢,既然世人会错了意竟还觉得她那样与众不同甚至与月中仙子般清雅洁丽,她需要在乎么,嘴角一动,又是一个轻轻的嘲笑,瞧,连嘲笑也那么地不愿意用力气。
20岁上她碰到一个当官的,这个人很奇怪,因为他总觉得自己很有才情并且很会说话,身边很多人的时候他总是不说很多话,总是微微地笑,然后时不时点评两句,政客嘛,他总是看着她,带着那样微笑的神气,好像觉得她已经是他的财产了,终有一天会归在他的怀里,每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她都觉得好笑,她都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词来嘲笑这个人,然后想到家乡的一个感叹词,碛,她说,碛,简直莫名其妙,然而她也不会表示反对的,为什么要反对呢,人生就是这样的,任它来去,她侧头去摆弄她的头发,却被那个男人以为是害羞的表示,呵,他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加高深莫测了
有人问,既然这个当官的什么也没有,那你为什么要跟他呢,你原可以跟更有钱更有地位更有学识更腼腆的男人啊,老的少的,怎么,偏就选了他呢,她一笑,是啊,没错,我是可以选择任何一个旁的人,可是没有人让我选阿,他们把我放在一个太高的位置上了,他们觉得我只有跟那样一个总是笑得高深莫测的男人才是相配的,才能让他们心里感到舒服高兴,才能让所有的人平衡,旁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敢来要我,因为他们生怕破坏了这个平衡,让所有的人都视他们如骨鲠在喉地不舒服,于是,我就只能跟了他啊,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而我,本就是无所谓的
她在这个世上多少年了,她现在觉得还是自己的琴最好,最忠实于自己,其他的所有的都变了,只有她的琴,尽管她从来没有好好看待过这把琴,但是每次去哪儿都会带着它,是为了展示她的风情她的才艺,当然不是,只是让所有席坐上的人都喧哗去,而她可以不用去理,懒得去理呢
明天像是昨天一样,前门的垂柳像是湖边的呢,一切都静静得像个背景压在她的心底,成了底色,换了个底色,而人还是来来往往的,只是她更懒了些,因为已经成了他的妻,有什么关系么,没有了
她还有什么呢,她不去想那个问题,有的时候觉得一天不要换衣服,既然今天和昨天是一样的,那么换衣服还有什么意义呢,她开始注意自己的手,是啊,那双手,以前被所有幕上之宾来作诗膜拜,惊为天人似的手,然而那只是白了些细了些,但是现在她看看,却觉得真的是挺美,于是她开始天天只注意那双手,而对别的事情没有意识了。而她的夫呢,她的夫很忙呢
在他带着一些仅剩的零碎家当渡江南下的时候,她在江上忽然觉得月亮真得很园,以前谁说过的,她是月中的仙子,是么,是月中的仙子,那应该穿着白沙的衣裳,锦衣罗裙?不不不,是白沙,是薄的能透过天际的白沙,那双手在月影中隐现,她停下来,看着月中的指尖,她回到内舱,把琴从琴囊里拿出来,轻轻地扶,她的夫叹了口气,说,你再为我奏上一曲罢,指尖在弦上划了几下,她悠悠叹口气,谁作乐府凄凉曲, 风雨萧萧, 瘦尽灯花又一宵,转身蹬上甲板,晚风忽然拂面,清冷清冷的,她整个人异常的清冷亦清净,琴阿,也随着我抱着去吧,若是天涯不曾分离,在下一世也要在我的手里阿
有人问,她为什么跳河自尽了呢,而她的夫为什么活了下来呢,她是最富才情的女子,真的是么
她从她的故居经过,她从她的墓前经过,她又有了以前的那种笑容,嘲笑的笑容,然而现在她已经不在乎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