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乱点鸳鸯(下)
“小姐!小姐……”我正望着窗外凝神细想,紫竹却见紫竹慌慌神地进来“快躺到塌上……皇……皇上来了!”
“皇上?康熙?”我顿时大惊失色,语无伦次起来“他……怎么……”但还没容我说完,紫竹早已将我推上床去,叫我赶紧闭眼。
“紫竹!小姐还没醒么?”听出来了,这是佟国维,哦不,我阿玛的声音。闭上了眼睛,我的耳朵就会变得特别灵敏。“小姐……小姐还睡着呢……”紫竹毕竟是个丫鬟,怕老爷怕得不行,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
阿玛凑上来瞧瞧“熟睡”中的我,渐渐相信了紫竹的“真话”,又转身恭敬地说“皇上……您看……她大抵真是累着了罢!睡一会儿就好了,您还是不要屈尊了。”
“也好,紫竹!好生伺候你家小姐,千万别再有什么差错了。二舅,朕先回宫了。以后有空,叫慕蓉进宫玩玩!”——这就是我生平第一次(不知是“慕蓉”的第几次)听到康熙皇帝讲话的内容,无非是家长里短的关心罢了,并没有古书上所说“岳立宏声”之感,可见有“帝王家史”之称的二十五史也是不能全信的。
闲话休提,他说完这段“口谕 ”就在阿玛等人的簇拥下离开了——可惜的是,由于被紫竹一番话吓破了胆子,我竟没有勇气偷偷睁眼看看这位英姿勃发的“千古一帝”。于是,与康熙的初遇,我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转眼已是一年,我,佟慕蓉,逐渐走进了自己的角色——我是佟国维的幼女,康熙的表妹,作为后宫之首的皇贵妃佟莫如,是我的姐姐。坐落在灯市口大街上的佟府就是我的家,它每天都是灯火辉煌,门庭若市。
康熙二十二年九月,他的爱将施琅把台湾宝岛重新画在了大清帝国的版图上,得知消息的那天,他很高兴;第二天,他就摆了家宴——自然,作为皇亲国戚的佟家也在被请之列。
“太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耳边排山倒海的朝贺让我感到自己的渺小,茫茫人丛,我仍旧看不见他的模样——我的眼前,除了人,还是人。
“大家都起来,今天是家宴,不必拘泥于小节!”听见的应该是太皇太后的声音,这个女强人经历了多少腥风血雨的冲刷,于是那声音也就包含了许多的沧海桑田,多了些许雍容之气——那是任何人也学不来的。
我们谢过了太皇太后,纷纷就坐。我拘束着和姐姐坐在一起,尽量让身子前倾好看见皇上,但我还是失败了,前面的女子遮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失落地坐在那里,枉断相思肠。
“姐姐,那个红衣女子是谁?”吃饭间,我的理智终于抵不住我的好奇心,冒冒失失地把话放出去了,又骂起自己的无耻。
姐姐是瞧不见我心里起伏的,她只笑答“那位是永和宫的乌雅主子,四阿哥的额娘。”、
——四阿哥!史书里的他,是我姐姐心爱的养子,是后人争论不休的雍正皇帝。而今,他的额娘竟然就在我的眼前,适才还被我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想着,禁不住一阵窃笑。。
“额娘!”一声稚嫩童音收住了我的偷笑,我寻声看去,原是一个不过5岁的孩童由奶娘牵着过来。姐姐放下手上的果子,搂过他去“哟!可想死额娘了!”一面在他白皙的脸颊上一亲再亲。
“慕儿,这是四阿哥。”姐姐拉着他的手,笑着跟我介绍——我早已知道,这个皇贵妃是极爱孩子的,只可惜今年夏季生的八公主福薄命浅,未过满月就夭折了,所以如今她对这个养子自然疼爱得不行,我微笑着看了看他,便算是和这小家伙打了招呼。
四阿哥见我和蔼,就叫了一声“姐姐”,姐姐听他这样叫,笑着责备他“胡乱叫什么?这是小姨。”他也不害怕,呵呵地笑着改口“小……姨!”看着他这副憨厚模样,又如何能教人联忆起数十年后的那个“冷面王”呢?、
吃罢,大家各自散席,姐姐又要带我去慈宁宫请安,我跟着她,见过了苏麻姑姑,就进了慈宁宫的正堂。
行了礼数,我们就被赐了坐,那个“老祖宗”和蔼得很,见了我,笑道“莫如,这位,就是你家小妹了?”姐姐赶紧应了声是,我说“奴婢佟慕蓉见过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点点头,又道“有婆家么?”姐姐刚应了没有,方才觉得后悔,蹙起了眉头。
“慕儿,我来给你说门亲,好不好啊?” 太皇太后依旧笑着,询问我的意思。我不知所措地望望姐姐,才发觉她已是一头冷汗,我知道老祖宗的话是不能不听的,只得回了“好”字。
“既是如此,”太皇太后朗声一笑,就算是一锤定音“打今儿起,你就跟你姐姐住在承乾宫罢,将来,皇上总会给你个名分!”
我呆呆地谢了恩,就再也没了魂魄——太皇太后这招“乱点鸳鸯”强行地让两条平行线有了交点。
前世,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五)生女当若佟莫如(上)
“姐姐……我……”承乾宫里,我与姐姐相对而坐,摇曳的烛光映出了她的泪眼,我惊慌失措地要去安慰她,却无从开口.姐姐看出我的为难,反过来安慰我“没事的……进宫也不是坏事……皇上值得你去爱……”谁不知道,这个“荇参差而必采”女子的内心是多么地脆弱,但她依旧要在人前人后强颜欢笑——因为……因为她是皇贵妃。
看着姐姐几近绝望的眼神,我恍惚才懂得老太太那句“冤孽”并不是夸大其词,这号称三千佳丽云集的深宫之中,像姐姐这般饱受“孽缘”之苦的女子想必是不计其数的。
“紫玉。”姐姐半晌回神,把贴身丫鬟紫玉叫到身边——人说,这紫玉姑娘是紫竹的姐姐,康熙初年一起进了佟府做了丫鬟。紫玉上前一步“娘娘,有什么吩咐?”
“皇上今儿翻谁牌子了?”姐姐忽然拿出了后宫之主的架子,生硬地问她。紫玉显然早已习以为常,回道“今天是永和宫的乌雅主子。”
“哦,乌雅心碧么?”她明知现今的后宫只有一个乌雅氏,却仍旧自问似的黯然神伤“紫玉,让二小姐在西厢房里暂且安置了罢!”姐姐终不再叹惋,转身回屋歇息去了。我也不再呆坐,跟着紫玉去别室安寝。
断叙:
康熙十六年春
“贵妃娘娘吉祥。”一个不过十六上下的花季女子出现在刚刚受封贵妃名号的佟莫如面前,没有一丝的胆怯之色“奴婢乌雅心碧给娘娘问安。”
“姑娘请起!”二十几许的佟莫如号称是宫内最和气的娘娘,她一贯对手下宫女和颜悦色“姑娘生得如花似玉,怎的舍得入宫当婢女?”
乌雅心碧听到娘娘忽然这样问话,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只冷道“回娘娘话,奴婢原先在备选秀女之列,只因奴婢福薄,才被选了宫女。”
“是么?”佟莫如顿时一脸惊讶“若果真如此,岂不可惜?”
这位心碧姑娘是听着“满蒙奇女”布木布泰(即孝庄)的故事长大的,自然是不甘平庸之倍,可是如今偏偏时乖命蹇,没能教她如愿以偿,今日迫做人奴,竟被主子这样“可怜”了一番!教她怎能不气?无奈何现如今万不能发作,她只得忍着,只待来日东山再起,扬眉吐气。
一日午后,乌雅心碧吃过饭,邀约几个别宫姑娘去花园折花,准备夜里偷偷泡个“花浴”——开始丫鬟们多是不同意的,心碧胆子大,直嚷道“我就不信,我永远只是个丫鬟命?”丫鬟们这才放了心,趁着各宫主子午睡跟心碧去了后花园。
及花采毕,丫鬟们各个互相告辞,回往各屋。心碧却是不愿离去,依旧立在原处细数篮里的花瓣。
“好你个刁奴!”忽然一阵斥咄搅乱了她的春梦,惊得她把手里一篮的花散了一地,眼前的太监还在不依不饶“闪开!竟敢挡着万岁圣驾,这妮子不想活了!”她这才知了自己闯了大祸,跪下道“奴婢乌雅心碧罪该万死!”
“谁说你该死了?”一句温柔的回应敲开了她的心结“你起来,刚才小桂子猛撞,打翻了姑娘的花,朕这就叫他亲自摘一篮赔你!”话音刚落,心碧便见了那个奴才提篮入了花丛。
“谢皇上为奴婢做主!”不一会儿工夫,心碧便提了一篮子的新花,兴高采烈地跟皇帝谢恩
“谢就不必了,”康熙笑着答应她,又道“诶,你是哪里的姑娘?”
“奴婢是前些时新进的宫女,在贵妃主子手下当差。”她嫣然一笑,转身姗然去。
就在那天夜里,佟莫如又为郎君作红娘,为她人做嫁衣裳——她宫中的新侍女乌雅心碧,就在承乾宫的偏室与皇帝同眠。
“如今,我还要为妹妹再做一身新嫁衣么?”望着窗外半残的月,佟莫如的心碎了“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六)生女当若佟莫如(中)
康熙二十三年秋。
御花园里,刚从承乾宫问安出来的德、宜、荣、惠四妃欣赏着新出的雏菊,德妃笑道“这些花匠的手艺真真的一年比一年好呢!”
“那是,皇贵妃调教的奴才们怎么能让人家比下去呢?”宜妃郭罗络氏满面春风地摆弄着手旁的菊花“瞧这花开得!”
心碧早已听出那宜主子是在拿自己取笑,恨不能骂她几句,只因这主子如今圣眷正浓,不好得罪,只得忍气吞声,一笑置之。还是惠妃纳兰氏懂得做人,忙圆了冷场“宜主子真是会夸人,想是妹妹把这番夸奖向皇贵妃一说,人家便动了让妹妹伴驾南巡的心思了!”说罢惹得主子们好一阵玩笑,宜妃才知自己刚才的自讨没趣,尴尬地跟着笑了两声作罢。
“诶,你们说说,皇贵妃究竟是怎的,放着南巡的大好机会不要,偏偏让佟家的小格格捡了这便宜?”又走了一段,荣妃忽地停了脚,转身问道。只见纳兰氏扑哧一笑“姐姐,这有甚好想的?佟莫如、佟慕蓉不都是一码事儿么?她佟家靠了三个女人,稳住了一个‘佟半朝’!如今这三个女人里,佟太后早逝、她这个‘准皇后’也已是多愁多病身了,可不得指着这个佟格格了!”
三位娘娘一听,心里才明白了大半,顿时凉了半截,没了话说,不欢而散。
夜,翊坤宫。
“娘娘,在摆弄什么呢?”惠妃的女婢倾尘端了一壶新菊茶进来,边倒边不住地斜眼看主子手里的诗笺,只见了上头写道“散帙坐凝尘,吹气幽兰并。茶名龙凤团,香字鸳鸯饼。 玉局类弹棋,颠倒双栖影。花月不曾闲,莫放相思醒。”便笑了出来“这不是几年前纳兰公子亲手写与你的么?您几时翻出来的?”
“哦,我……我今天无意间捡着的。”惠妃端了茶,闻了闻“好香的味道!跟叔叔家师傅泡的菊茶一模一样!”倾尘早已听出了主子的心思,玩笑道“茶叶再好,怕是也比不过一盅极品的‘龙凤团’罢?”惠妃正要喝茶,听了小丫鬟的胡言,真真又羞又恼,直用帕子拍她“你个死丫头!休在那里瞎说!……”倾尘也不害怕,只顾呵呵地边笑边躲“奴婢错了,奴婢错了……”惠妃也奈何她不得,笑两声就不再理她,只默默望着那方清秀的诗笺,嗟叹“容若啊容若,你竟如何知道桐岚如今的心境?唉!你说得没错,后宫的女子即使有吹气如兰的本事,也逃不脱‘玉局类弹棋,颠倒双栖影。’的夙命……”望窗外,秋雨菲菲,恍惚已是数年。
“皇上驾到!”忽然一声吆喝搅扰了惠妃的清梦,她惊然站起,才发觉皇帝已在眼前,她急急地跪下身去“臣妾翊坤宫桐岚叩见万岁爷!”康熙依旧向以往那般赐了她平身,转头又望见桌上的《生查子》,拿起来读了两句,笑道“岚儿,这想必是你们家纳兰才子的旧词罢?给你的?”
“万岁爷……万岁爷好眼力……”桐岚自知瞒不过皇帝的慧眼,心虚地承认“十几年了,方才偶然找着的。”
“那时你还没入宫?”康熙随口问道,桐岚赶紧称是“入宫前半年,去明珠叔叔家探亲时,他随手写来玩的。”
“是吗?”康熙依旧不愠不怒“也不知岚儿可否割爱?”
“若是万岁想要,奴婢哪有不给的道理?”桐岚脱口而出,说完了,心里才有些悔意。哪知康熙道“我倒不要这宝贝,只怕容若的新福晋要向你讨它。”
“新福晋?”桐岚情不自禁地轻叫了一声,只听耳边如霹雳般地“朕思量着,我那小表妹慕蓉如今待字闺中,容若家的卢氏也仙逝已久,他二人可谓是门当户对啊!你说呢?”
桐岚听了,顿时心乱如麻,也忽然明白皇上叫上佟格格随驾,不是为了让“佟半朝”在宫里再多个有生力量,而是盼望撮合明相家的才子与国舅家的小姐这桩大好姻缘!心里生气,嘴上却说“那劳烦您把这笺子给了佟格格,就说,臣妾祝她跟大人百年好合……”说了就把诗笺递过去,康熙拿了笺子,对桐岚笑笑“果然爽快!朕替慕蓉谢谢你的厚礼!”
那天夜里,睡在皇帝身边的她,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承乾宫
不知道为什么,姐姐今天竟让我去她房里陪她安寝。
躺在她身边,我恍惚闻到一丝女人的香气——想来古代女子从来都是要“香囊沐浴”的,这样的香味大抵因是香囊的功效罢!我闭着眼,嗅着姐姐的体香渐渐入眠。
“慕儿!”也不只沉眠了多久,便听见姐姐的轻呼,睁眼看时,窗外依旧月朗星稀,转过身去,只听姐姐道“慕儿,姐姐有话要跟你讲。”我茫然地点了头,她才开口“还记得明相府上的容若公子么?”
“容若?纳兰性德?”我这才清醒了,猛地坐起来,我想不出这个被自己崇拜了数十年的“满洲第一才子”又能和我有什么联系。
“是啊,怎么了?”姐姐显然很奇怪“他在你小的时候还教了你习字呢!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
——教我习字?!我顿时方寸大乱:难不成我前世的真命天子不是康熙,而是……而是容若?可是他不是看上了那个沈……我这才想起那个沈宛就是容若在即将到来的南巡途中认识的艺妓,赶忙把要说出的话吞了回去,只搪塞道“记得……记得。”只听姐姐笑道“那样便是了,以后你们夫唱妇随,等着过和美日子罢!”
月亮还在朗朗地照着,可我的未来却已经晦暗不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