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四年七月七日
一大早小桂子就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今儿个皇上要到景仁宫进膳,叫我们早作准备。谢过了他,我叫来了叶嬷嬷,“嬷嬷,到御膳房看看。咱们能用什么。”
“主子,哪能这样啊?”叶嬷嬷惊异地,“要什么就开张单子,还不是咱们一句话。谁敢管?”“不是这么说,我今天是要自己做的。别由咱们始,坏了规矩。”
“什么?!主子您没发昏吧?”
我看着她大惊小怪的样子,差点笑出声来,“这也是皇上准了的,要不怎么会巴巴儿的打发了小桂子来呢。好了,嬷嬷咱们没多少时间打呵呵了,快去啦。”
“哎哟,真有的玩啊!早晚把我老婆子累死。”说是这么说,她还是利落地奔御膳房去了,走的时候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大概是埋怨我“作天作地”吧。
我是“作天作地”吗?待叶嬷嬷走了,我坐在桌边的紫檀束腰梅式凳上,摆弄着手里的活计,不为什么,今儿可是七夕啊!早几日就准备了香案,想着要和东珠她们祭牛女双星的,为了这,还熬了两宿,叶嬷嬷直说我的眼睛都眍进去了。我喜滋滋地看着自己动手嵌挂了瑛珞的七孔针,心里可美的紧,只要我想做就能做个最好的。
“禀主子,钮顾禄主子打发琳儿来了。”
“叫她进来。”我理了理头饰和衣襟,坐到了正座上。
琳儿还是个孩子,也就只不过十四岁,乖巧伶俐,人见人爱。长得也好,细眉大眼的透着机灵。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得罪了皇后赫舍里氏宫里的什么人,听说给送过敬事房,差点就被打死了,最后还是东珠亲自去求的情,才饶下这条命的。看着她请安的样子,我只觉得可怜,对她招手道,“外边热不热?走得这么远渴了吧,来吃个果子。”
“谢主子赏,不忙。”琳儿话回的头头是道,像个小大人,“我家主子让奴婢带话来说,今儿她不能和您一起拜双星了,一定要请您见谅!”说完了又要跪,我忙让人拉住她。
“好了,我知道就行了。这儿没那么多规矩,别动不动就跪来跪去的。东珠姐姐是不是身上不大好,你对她说,要吃什么用什么尽管开口。我虽比不得她,但想来还是能帮得上忙的,让她千万别客气。”
“主子这样说,我家主子听了一定会叫奴婢来回谢的。奴婢先代我家主子谢过主子了,我家主子常说,这宫里就数主子您最仁惠,奴婢们要常来走动的。奴婢今儿带回主子的话,我家主子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看她一口一个“主子”“奴婢”的,我听了不舒服,可也挑不出毛病,只得由她。琳儿走后,我还是不放心,想叫人去钟粹宫看看。却见叶嬷嬷正“气急败坏”地回来了。
“什么东西?!不给准备就不给准备,撂的什么闲话呀!”叶嬷嬷自顾自地说着,看见我就坐在外屋才收了声。
“怎么了?”我疑惑地问。
“还不是为了御膳房那帮混小子。咱这也算是为万岁爷当差吧,他们不但事不给你办成了,还南北东西的说了一车的闲话,什么‘今儿,慈宁宫的大宴有他们忙的’‘各宫的主子都去孝敬老佛爷了,怎么还有自己开小灶的工夫’。这不是打咱们的脸么!”
听了这话,我心里不舒服,可嘴上只能说,“嬷嬷,一定又是你没给人家好脸色。咱们常给万岁爷办差,是要长本事,却没有长脾气的道理呀。”
“我的好主子,您是没听见他们那话,说得有多咯应人呐!”叶嬷嬷解释着,忽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神秘的说,“主子,我怎么看着今儿个慈宁宫那边像是有事啊。您就没在请安的时候看出什么门道?别宫的主位也没支应您一声?”
这话敲打到我心里去了,怎么没人告诉我呢?是没把我当回事儿?还是……我闷声不响地回到内室。
叶嬷嬷看我面色不对,也急急跟了来,“这是奴才的不是,老了老了嘴里心里的到搁不住事儿了。主子您别多想,看想出病来。”
我拿起茶壶,叶嬷嬷忙接过去为我斟了一杯,送到我的口边。我笑了,“哪有这般娇贵呢?嬷嬷也累了,本该让您歇回子,可是皇上的……”
“我的主子!咱们还准备什么呀!要是慈宁宫那边真有宴,万岁爷能到这儿来?”
听着叶嬷嬷的分析,我咬了咬嘴唇,盯着杯中的绿茶,坚定地说:“他不会骗我。”
忙了一天,也没做成什么,倒是叶嬷嬷又和御膳房掰扯了半日,才备下些酒菜。我心里明白,不要看你多得宠,只要是和太皇太后起“冲突”,就算问题只有针鼻儿那么大,也是没人会管的。其实,我并不想“独树一帜”,原是她们孤立我呀!不想去那边凑热闹,请安我已经例行公事结束了,是她们不带我“玩”的,我就这么没脸没皮,一定要钻过去么?东珠必是知道今日慈宁宫有宴后,才改主意不和我过七夕的,别人瞒着我到还罢了,可她也……想着就让人心寒。
算了,谁都得活,为了自己活,不害人已经很好了,又哪来这许多指望?我想着想着,不时地看看门口,怎么还没动静,真的不来了?从晌午就开始等,这回子日头可已经偏西了,也该到了。
“嬷嬷!嬷嬷!”我听到门口有人走动,使劲呼唤着叶嬷嬷,“快去看看,是不是来了。”
“主子,我的小祖宗!您别这么着,要是圣驾到了自然会有人来通禀的。”叶嬷嬷不大乐意,因为这一天我报了好几回“假案”,把她着实给累坏了。正说着,小桂子气喘吁吁地进来了。叶嬷嬷给他递上杯水,“属耗子的,怎么没一点儿动静呢!”说着就向外走去,“嗨!门口伺候的,都是死人呐!”
我看小桂子上气不接下气的,连忙说:“别急,慢慢说。”
“回主子话”小桂子放下茶盅,断断续续地“万岁爷在,在慈宁宫,叫主子您……”
“别等了?”不等他把话讲完,我抢先说。
“不!不!万岁爷说了,您一定要等他,那边一结了宴,他就到。”
我放心地笑了,“桂公公辛苦了”拿起个小金锞子,就往小桂子手里塞。
“主子,这奴才怎么受的起。太重了。”小桂子陪笑着推了推,可手中的金锞子却是拿实了。
“哪里地话,桂公公为皇上办事,跑前跑后的辛苦,咱们代替不了,还不能犒劳犒劳吗?”
我的话说得小桂子有些飘飘然了,他抹了把汗,放胆说道:“其实那边也没什么事,就是太皇太后找了几个‘老亲戚’话话家常。不是前几日万岁爷把耿家额驸和兄弟放了么,他家的几个福晋今天也来谢恩,听说还带了柔嘉公主的小格格。哎哟!奴才得走了,万岁爷还等着回话呢!”小桂子给我行了礼转身向外跑了几步又回来了,“瞧奴才这记性!万岁爷还说,‘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千万给他留下。那边吃不好,还指着这边呢’!”
叶嬷嬷就听见这么一句,摇头说:“真够体面呀!就咱们那点东西,万岁爷非发脾气不可。主子,我还得再去要几个菜来。”
“叶嬷嬷”我拉住她,“不用了,他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什么?”叶嬷嬷没听清,狐疑地呆在门口。
我不去管她,笑眯眯地开始准备自己和他的‘晚点’,他不是个爱吃爱玩的,这么说只是要叫我放心。他哪里是向我要‘吃’的,根本是托小桂子的口给我送‘定心丸’来了。我还能希冀什么呢?我有了全世界最好的。
时间过得好快又好慢,当我数到三十六万次的时候,他来了。来了,带来了喜气,也带来了我的心魂。看见了他,我一下子就活了,也好像一下子就傻了,只知道乐。怎么入的席,自己都搞不清楚。
“今儿个,真是你下的厨?”他可能是被我传染了,也只会笑了似的。
“不全是,叶嬷嬷也帮了不少的忙。”我闻出他身上的酒气,便没有给他斟早预备的‘惠泉’,只倒了一盅自酿的米酒给他。
“这是什么?像马奶似的。”他饶有兴趣地浅尝了一口,“味道极好,像是南边的糟东西,又像是酿桂花。”
“就是万岁爷刚刚说的那两样,麝薰只是略略把它们混在一起又窖了些时日。酒这东西,能养人却也能害人。今儿皇上累了,不宜多饮,麝薰才拿出它来献丑了。”
“怎么能说是献丑呢?这是你自创的法子么?”
“不是。”我不好意思地,“相传杨贵妃喝过一种米酒后,对它大为赞赏,便摘下头上的桂花作为赏赐。御厨后来把这支桂花掺入酒里,就成了一种新品了。麝薰只是想到了这则故事,亲自试了试而已。”
正说着,我的头盘上了——玛瑙翡翠白玉汤。扎一听名字,把玄烨吓了一跳。待看明了不过是青菜豆腐汤外带火腿丁时,他不禁哑然失笑了,“这是什么道理?一上来就是汤,让朕喝个水饱么?”
我看看他得了便宜卖乖的样子,心想,“你在那边没吃饱么?给你‘硬货’怕你撑坏了。”可嘴里却说:“天完了,先用些汤,也好消食。”转身吩咐宫女太监们,把“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端上来。
“噗!”玄烨被稀奇的菜名搞到‘喷汤’,这样的东西,那边是一定不会有的。当他看到不过是串烧小鸟和凉拌叶菜时,笑得险些岔气。他哪里知道,在这宫里根本不可能随心所欲。就是这几样,也是我费尽心力想出来的。他见我不说话了,赶忙吃了几口,还连声称赞拌菜的调味汁好。
我实在不能告诉他,那是Italian dressing的配方。看来该上main course了,“上‘蓬莱宫中日月长’。”其实只是加了腊肉的蛋卷。
“今天什么日子?你怎么掉进《长恨歌》里面去了?”他奇怪的看着我。
我淡淡地一笑又悠悠地叹了口气,走到窗前。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踱到我的身侧,“这儿是看不见的,朕带你换个地方。”说完拉了我就向外走,侍从们不知所措地紧跟着我俩。
他走的好急,几次我差点跌倒了。看他兴致那么高,我不愿也不懂拒绝。出景仁门了,我跟着他;出咸和左门了,我跟着他;进了日精门,乾清宫就在眼前。他拉我跑上甬道,仰天道,“这里够宽敞。”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到了,看到了那一条——天河。
这里,我常来的。只是,是在另一个时空。每次来,为了看到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乾清宫,我都会像个有着八百里加急公文的小太监似的,一路跑。今天,我又来了。从不敢奢求,看一眼这里的星空,原来是这么的美,这么的静谧。
“朕知道,你是要看那两颗星星。”他骄傲地指向天际,仿佛这一切都是属于他的。
我想哭却哭不出,只得陪笑,“什么也瞒不过皇上。”
听了我的话,他抓住了我的双肩,深深地看着我,仿佛可以看到我心里去。
我眩晕了,他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皇上,这是要作甚么?”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精光内敛,“看清楚你。”
我笑了,“有满天的星斗为您举灯,还看不清么?”
他却锁住了眉头,摇头道:“满天星斗不过是一方棋盘,自己尚不能掌控命运,又怎么会给他人照明?”眉头虽皱着,他的嘴角却有着一丝笑意,那笑带一点嘲讽,有一丝霸道,又含一些悲悯。
一时间,我竟很想对他坦白——‘我’并不是‘我’的秘密。但是,没有。封印一旦被打开,灵魂自是可以轰轰烈烈的表演一场,待得落幕时,却也只有魂飞魄散的命运了。
“皇上说得没错,满天星斗正像是一盘棋局,不过世事如棋,麝薰到觉得它更像是一部史书呢。讲天下兴亡;说千古文章。”我学着他的样子骄傲地昂起头,指着天空说:“您看!那星族何其多,星光何其繁琐,有些明亮如宝石,有些暗淡如沙石。一颗星星坠落了,人们还来不及忧伤,令一颗星星已经冉冉升起。是《史记》,是《汉书》,讲述着先人的心绪,昭示着圣贤的理想。”他没有回应,我好奇地转头看去,见他凝视着天空,嘴角露出更加深沉的笑。看得出,他喜欢这想法,我便继续道:“就好像这颗星!”我随手对着圣十字方向一指,“也许它明天就不再存在,也许它已经消亡于漫漫银河。今日的骤亮,只是它辉煌消蚀的一瞬,咱们所见的也不过是它千年甚至是万、百万年前所放射的光芒。能在此时此地看见它,已是有缘了。”我在此处停了下来,后面的话不大敢说了。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离我只有数寸,正专心地注视着我,接口道:“看不看的清楚又有什么重要?!”
我呆住了,这正是我想说又不敢说的,他,竟代言了。
见我傻傻的,他轻拍了拍我的肩,“回去吧,朕还有许多事要办。”
我规矩地躬身行礼,规矩地躬身而退,却被他一下子拉住了。“皇上?”我抬起头惊慌的看向他如星的双眸。
“等等!再等等。”他牵起我的手,却再不发一语了。
在这同一片星光下,我们并肩站着,沉默。心里明白,有些话他永远也不会说出口,我也一样。人世间最有情的是光,它给人温暖给人希望,最无情的也是光,它转瞬即逝全不留一丝痕迹。在他的身旁,我总是管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在人类所能认知的世界里,光是很快的,但在这浩瀚的宇宙中,光又算得了什么呢?!牛郎织女相会,不过是世人的好心。若是真有双星相会,怕不会用上几亿年的时间吧。”
“薰儿”他打断了我的思绪,“牛女双星真的能相会么?”
他的话把我吓住了,只为那一刹那的心灵相通。
“总会有这样一天的,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只要那份情在,终有相聚之日。”
他不为我的坚定所感,只淡淡地说,“等一个‘朝朝暮暮’要很久吧。”
我笑了,自己不是没有“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寻过,等待并不难,难的是耐的住寂寞,“麝薰以为,两情若是望长久,总是要等的。麝薰若是织女,却也并没什么难过,能时时看到自己心爱的人就够了。届时麝薰只愿夜夜守望,不管世事沧桑,一任花开花落。”
他握住麝薰的手紧了,眼中藏着震惊。他看清了,她是个有灵无欲、有才无福的——多情不寿!想给她块“永享嘉荣”的匾,镇住她的灵性、她的生命,又怕这样反而会成了她的负担,使她没了那飞扬的神采。想给她个“朝朝暮暮”的承诺,自己却又是那么的无能为力,“金口玉言”不同旁的,帝王本无情可谈。想来想去,却也就什么都不想了,太多的政事军务必须速办,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才和皇祖母达成了一致,调科尔沁三千蒙古兵入京,这样就可以分出一部分兵力赴荆州了……
玄烨放开了拉住我的手,孤独地向乾清宫走去。他把我忘了,静静地我下了甬道向日精门走去。上了台阶,我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乾清宫,看一眼他,玄烨还站在甬道上,不知是不是心灵感应也正向日精门看来。目光相对中,似有万语千言。我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他有他的世界,叛兵不会因为我想和玄烨过个七夕停下攻城的步伐,他不会为我对他的爱而放弃万千个规矩,太皇太后、皇太后不会为皇帝对我的宠而停止对我的猜忌,旁人们不会为我的“无争”而放下她们“相争”的架势。
相望中,我只得对他笑笑,不知他是否看的清楚,是否明白我与他相守的决心。这乾清宫是他的宫也是他的笼,而我也要回自己的“牢”了。他不会放弃的帝王尊严使我们永不会成为真正的“爱侣”,而正是这种高贵的尊严吸引着我在他身侧徘徊永不会离去。再看一眼这里的星空吧,真的很美……莫道双星恩情隔,人间亦自有银河。
“我们总是聚少离多,如两岸。
如两岸——又因为我们之间横着一条茫茫苍苍的河。我们太爱这条河,太爱太爱,以至竟然把自己站成了两岸。
我向你泅去,我正遇见你,向我泅来——以同样柔和的柳条。我们在河心相遇,我们的千丝万绪秘密地牵起手来,在河底。
只因为在这世上有河,因此就必须有两岸,以及两岸的绿杨堤。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只因坚持要一条河,而把自己矗立成两岸,岁岁年年相相而绿,任地老天荒,我们全力撑住一条河,死命地呵护那千里烟波……”
——摘自《守望爱情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