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章 高墙
桃花绚烂,梨花纷扬,柳絮丝丝袅袅。北京城内除去了冬日的萧瑟和凄清,换来了一派火红如织。
换年头了,也是换日头了。
街坊里巷里提着鸟笼子的游荡八旗子弟像春日挣扎着从泥土里冒出来的小草一般,突然一夜间涌了出来,脸上虽然还带着冬日的瑟缩,却也如坚冰开裂似的有了一丝鲜活。
傅恒冷冷的看着这些游手好闲的人,在心里不住的骂着,紧紧的跟上了前面绝尘而去的白马。
人烟渐渐的稀少起来,而高耸的围墙和巡逻的岗哨俨然就是四个大字——高墙圈禁!
“主子……”傅恒小声的唤着白马上的青年,但那俊逸洒脱的男子却头也不回的向着一面高高的墙壁奔去。
高墙圈禁,这是满洲皇族最严酷的刑罚。汉人讲究刑不上大夫,满人虽说来自荒蛮,但在甫入关的时候却也立下了一条刑罚——
凡爱新觉罗氏子孙作奸犯科者,按爵位处置,贝勒以上者高墙圈禁,余者发往宁古塔戍边。
高墙圈禁,说白了就是在犯事的宗室府外筑起高墙,将整个府邸包在里面,只留下一个仅可容一人出入的小门。墙垒的很高,只有正午的太阳才可以照到院落中;墙垒得很厚,即使是墙外有市场喧嚣也听不到一分一毫;墙垒得很严,据说连天上的飞鸟也不能穿过墙头上的蒺藜。高墙圈禁,无异于比死刑更严酷的刑罚。
傅恒知道,经历过高墙圈禁的宗室或早亡,或暴卒,或性情大变,总之逃不开一个死字,而能够活着从这里出来的人,从开国到现在,也只有先皇的弟弟,现在皇上的十三叔胤祥一人。但是那英武豪侠义薄云天的拼命十三郎却变成了一个老实持重城府深厚的人,即使是这样,他出来后不久就患了痨病,周折艰辛数年后英年早逝,害的先皇为此痛心不已。可以说,高墙圈禁是生不如死的炼狱,是这繁华京城中浮华下的隐痛。
而先皇偏偏关起了他几乎所有的兄弟,加上老皇上关的大阿哥、二阿哥,康熙皇子竟大多成为了阶下囚,原先繁华的皇子愿意居住的东城,就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激变中成为了一座荒城,处处高墙入云,处处鸦雀无声。
先皇,原先的铁面王爷,旧时的雷霆君主,刹那间消失在昏霾的养心殿,是迷,无处考证。而他在位的短短十三年的是是非非,竟也在一瞬间成为了尘封的往事。
是耶?非耶?后人自有定论,而在这新皇登基之后不到半年的时间内,先皇的所有法度竟暗暗的松弛下来。明紧暗松,分明就是给当今皇上的一道难题。对得住先皇,还是对得住八旗,也成了一道难题。
可是,这继位的四阿哥弘历偏是个佛一样的人,断不会像他阿玛一样是个暴君的。
真的会……变天吗?
“傅恒!”白马上的青年稳稳的停在一座高墙面前,眉宇间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压低了声音轻轻的道,“你去让那些看守们走开,就说是内务府督察问话的,知道了吗?”
傅恒微微的倾身,眉心也是一促,不过那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下马上前对看守领班说了几句,吱呀呀一声,那小小的窄门忽悠悠的开了。
乱草无章,花叶凋零。墙外已是早春时节,而墙内却依旧是残冬景象。青年微微的皱着眉,小心的躲避着地上的杂草污物,依旧没有说话,只静静地走着,沿着这似曾相识的林间小路慢慢的走着。
这里,有几个藤萝架子的,小时候还在这里捉过蛐蛐。
那里,有一块空地,最早就是在那里学的第一招功夫。
还有这里,这是亭台水轩,每次夜里到这里都可以听到琴筝悠扬的。
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空空,只有断瓦,残砖,疏草,败花。
不知怎地,心中竟然涩涩的,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只觉得眼前的景致和记忆的风貌交互的激荡着,敲打着残破的回忆和残破的心灵。
竹帘一挑,一行人悄然来到正屋旁的一间小屋里。院落本已比院外黑了许多,而到了这座屋子里以后却仍然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有黑茫茫的一片,间或几声清脆的棋子声响,轻轻传送到耳中。
屋里很破,似乎没有什么家什,只有一张宽大的炕上隐约有人影斜坐着,而那棋子轻放的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十四叔……”青年的声音哽咽了,望着面前那张熟悉的面孔,“很久不见了。”
很久不见了,但是为什么这张容颜竟是那么的熟悉,仿佛天天都可以在眼前出现。
很久不见了,但是为什么看到这张容颜的时候,心中竟是不住的狂烈的跳动着。
傅恒也呆住了,怔怔望着那张容颜,而听到青年口中说出十四叔的时候,竟有如五雷轰顶般的震撼。
十四叔,难道眼前的人真的是故去先皇唯一的同母弟弟,曾经叱咤风云纵横疆场的大将军王胤禵!真的是他,那个敢同康熙当面顶嘴,又大闹康熙灵堂的王子,那个敢于鼓动八旗王爷扰乱朝堂,与先皇誓不两立的王子,真的就是他吗?
黑暗中,那几炕上的人稳稳的坐着,一直在同自己下棋,棋子轻盈的落下,轻盈的敲击着残破的棋盘,眉宇间的神情安然无惊,仿佛他们都不曾存在,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而已。他静静地坐着,没有一丝的狂噪,但在眸子里分明闪过的是决然和英武,而丝毫不曾出现萎靡和困顿。他优雅的坐着,一缕发丝轻轻的垂落额前,没有零乱,只有那种飘逸和不羁隐约的流露。
一只鹰,即使是被关在笼子里,永远都是一只鹰。不会改变。
傅恒如是想,而在那男子抬头的一瞬间,他又一次怔住了。
那似曾相识的容颜,他是……
那是先皇,不,不是的,先皇没有那么的年轻,他像极了先皇。虽然圈禁的生活让他显得苍白,但依旧掩不住的是他真实的年龄。他比先皇小十二岁,今年应当是四十一岁吧,正在当年,而想当初他纵横西藏青海平叛的时候,似乎才只有二十八岁。那时候,自己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不,他不像先皇,虽然先皇总是一张冷冷的面孔,但是在眸子里却有几分惆怅和无奈隐约显露,而面前的人,那种桀骜的神情,即使是在圈禁十三年后依旧如故。
容貌相似,而神情迥异。先皇如冰,胤禵如火,不是的,都不是的,只是,相似却又不似。
“十四叔……”青年人再度躬身一礼,泪水竟滚落了下来,“皇阿玛他……故去了。”声音低低的,仿佛害怕惊扰了几炕上的人一样。
许久,没有声音,只有静静的风流动在沉寂的空中。
啪嗒,一枚小小的棋子落在棋盘上,纤长的手指缓缓的拈起了它,优雅的绕动在手心。那几炕上的人竟然沉静如此,只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光闪过了深邃的眼眸。
“十四叔,现在……”
“现在是乾隆元年的第三个月吧!”那人忽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和威严,“我知道的,皇帝陛下。”他微微的欠身,却没有起来,只是用那种似无意似有意的眼神瞟了一眼面前伫立的人,手中的棋子啪嗒啪嗒的悉数落在了棋盘上,滚动着,打着旋儿,跌落了。
“是,皇阿玛他是去年冬日过世的,侄儿怕叔王忧心,故而……”
“是八月十九,月亮出缺的第二天。”眉峰一挑,胤禵瞬间闪过的神情傅恒读不出,只觉得在那凌厉英俊的容颜下一丝难解的光芒掠动翩然。
“是。”青年慢慢的抬起头,有些不解的望着面前的人,而在那时,几枚棋子落下,敲打着棋盘。
“棋终了。”他缓缓的起身,颀长的身子有些孤寂,却也有几分坚毅。慢慢的走向门口,停留在紧闭的轩窗前,一把推开了窗户。
风过,散乱的发丝忽悠悠的飘荡在眼角眉梢,只有那抹不知是喜是忧的笑容浅浅的浮现在唇角:“弘历,西藏又起事了吧!”
起事了……为什么他又一次说对了,难道,他真的是……
傅恒不敢再想,只看到面前的乾隆慢慢的抬起了手,手中一串闪烁的念珠在微光中轻轻的摇晃。那是天珠做成的念珠,是藏地最神圣的宝物,而那颗最大的珠子竟是一颗奇特的宝物——
一半是红色,一半是黑色,红得像鲜血,狰狞点燃了人狂热的心扉,黑得像暗夜,沉寂覆盖了人凄冷的心旌。
那唤做玉髓天珠,是雪山的精魂,是神的圣物,也是……人的圣物。
“十四叔,这是先皇……”
男子纤长的手指轻轻的滑过那串天珠,一颗颗红色的、黑色的,滚落,点滴淋漓。
“棋终了,弘历。”他唇角那抹浅浅的笑容愈加的浓郁,而眉宇间那丝苦涩却也弥漫开来,“不要为了你阿玛,也不要为了八旗。”
“十四叔……”
许久无语,黯然低吟,只有天珠轻轻的碰撞击打着冰冷的空气。
“为了江山……”
为了江山……
也许皇室的孩子打生下来就学会了这句话,或者,在娘胎的时候就受着这般种种的熏陶。清朝的祖制,皇子生下来就要离开自己的母亲,由一系列的谙达教养长大,这本来是为了防止外戚专权,但是也不可避免的造成了一个现象——
天家无骨肉,帝王最无情。
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学会的不是阿玛额娘,而是恭敬的向南施礼,端庄文雅的口称皇上。即使在能够称呼阿玛的时候,也要在前面加上一个皇字。
没有父子,只有君臣;没有兄弟,只有同僚。他们什么都有,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样样不缺,惟独缺的,就是一个情字。
情为何物?许是痴儿才有。而痴儿,是担不起江山的。
在大清入关以后的第二个皇帝康熙的妃子中,德妃乌雅氏是最不出众的一个,虽然容貌比起一般的女子已是天上地下,但是她自打入宫以来一直温良忠厚,话说得少,更难得发火,即便是贵妃郭络罗氏那样好强的人,也不得不以礼相待。然而,德妃又是所有妃子中最有福的一个,康熙有四十多个儿子,活下来的也有二十四个,却惟独德妃一人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四阿哥胤禛,一个就是十四阿哥胤禵。四阿哥从小冷言冷语,为人严苛,只要他认为对的事情,就是皇上亲自求情也绝不松口,被人称为大清国第一冷面王爷;而十四阿哥恰恰相反,古道热肠,侠义倜傥,文韬武略虽不及康熙,但在十五岁的时候就被称作侠王。
一冷一热,一严一松,看上去格格不入的两个兄弟,偏偏都得到老爷子康熙的喜爱。四阿哥在十八岁的时候就第一批被封了王位,赐号雍亲王;而十四阿哥虽然在十八岁的时候还是贝勒,但是早已在军中威名振振。
而后来,后来呢…………
风云初起——天珠
时间流逝,很多事可以忘记,惟独忘不了的是你的容颜。我已不知你的笑靥温婉,妙语莺声,只有记忆中的浅草如茵,碧宇澄明,天光一线流过,云起之时,海子上轻缈绵长。
那是云,海子上的云,有着碧绿的波光,带着天空的透明,轻盈,舞动。
一如你的名字——
海云珠
露珠尚未在草原上逝去,晴明的阳光如水泻下,遥遥两骑驶过,携满襟朝阳。
“十四爷,上面有旨意下来了吗?”镇守盛京的独臂将军张玉祥勒住马缰,斜首望着身边沉默不语的青年男子,“听说皇上过几日要到山庄巡猎,十四爷这差使也该结束了吧?”
青年男子没有表情,剑眉只轻轻的一挑,白色镶红边的战甲在阳光下分外醒目,唇角同样轻轻的扬起:“还没有旨意,不过,这才六月,如果要出巡的话也要等秋凉了以后。”
“倒也是。”张玉祥微微的脸一红,“我这办老了差使的,倒是糊涂了。”
“张将军……”男子丝毫没有理会张玉祥这一刹那的神态,放眼草原茫茫,看上去漫不经心的随意唤道,“科尔沁的汗王卓索图到了吗?”
“哦,听说已经快到盛京了,这九白的供奉,今年许是让十四爷代为收受了。”张玉祥陪着笑脸道,“卓索图虽说是个蒙古人,听说从小是在太皇太后身边长大的,年龄比皇上小些,但也是打小的朋友,一同除鳌拜的功臣,只不过自从葛尔丹战败后,他就再也没有到京师来过。十四爷怕是没见过。”
胤禵没有答言,一双眸子里闪过一丝孤绝的光,半晌,微微的笑了,脸上的表情轻松了许多:“老张,下次卓索图来了,务必要引见一下!我还听说他有个汉名字,叫做筠青的,文采也好得很呐!”
张玉祥呵呵的笑了:“文采我不懂,不过听说科尔沁汗王仪表堂堂,倒是像个南方人。”
马蹄匆匆,踏过浅草温润,斜阳缓缓升起,带给草原上乳白色的光辉。
已经记不得是怎样的相遇,只是在那一瞬间,你闯入了我,我也闯入了你,早在不经意间,你的长鞭缠上了我的手腕。
软鞭柔韧,却紧紧的缠绕在胤禵的腕上,而在长鞭的那一头,绿衫少女一袭蒙装,飒飒英姿,胸前悬着的珠子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红色和黑色的交融,如火如血,如夜如梦,交织着强烈和温柔,灼热和冷静,闪烁着梦幻一般的光泽。
男子微微的笑着,没有伸手去抓长鞭,而鞭子却紧紧的缠绕在他的腕上,少女用力的拉住了鞭子,却仿佛只能把它拉得更紧。
“我不是你的猎物。”男子微笑着用蒙语说着,眼眸里流过一丝傲然。
少女没有说话,也不曾松手,只那么冷冷的盯着男子,眼睛里清澈流淌着比冰还要寒冷的光。
“十四爷!”张玉祥瞪大了眼睛,只能呆呆的说出这个名字,而那少女的手忽的一松,转身径自去了。
“后会有期。”银铃一般的声音在草原上回荡,少女侧身回眸之时竟用满语说道,“十四贝勒。”
“十四爷……”张玉祥怔怔的望着少女的离开,“回吧,飞鸽传书到了,说是科尔沁大汗已经到了盛京。”
“是吗?”男子没有离开少女的身影,只是唇角那抹混若天成的孤绝愈加的浓郁起来。
“我说过,后会有期,十四贝勒。没想到会这么快。”少女甜甜的声音里有着一种不知是嘲弄还是轻讽的笑意,不过这一次却是用的汉语,“父汗偶感风寒,特派海云珠进送九白之供,请十四贝勒过目。”
大帐中篝火正旺,灼灼的把清冷的空气点燃,更幻动了少女胸前闪烁的明珠。
正中而坐的男子没有翻开装饰精美的册子,却兴致盎然的望着面前的篝火和篝火边端坐的少女:“我本以为在蒙八旗中赫赫有名的海云珠是个……”他微微的笑着,眉宇中没有一早的孤傲,倒有了几分调侃的神色,“我听说你是科尔沁汗王的独生女,武功文采在全蒙数一数二,内外蒙古不少首领都是出自你的家奴,没想到年龄比我还小两岁。”
“母夜叉吗?”少女却毫不避讳的浅笑道,“十四贝勒高抬海云珠了,倒是一早听说十四贝勒带出的兵都成了大江南北的将官,海云珠怎么比得了呢?”
“你的意思是……”男子眉宇间笑意盈盈。
“十四贝勒明白。”少女的声音宛如轻风。
“唤我的名字——胤禵!”男子的声音忽的一扬,而少女清澈的眸子中竟是一闪羞怯。
唤我的名字,许我也唤你的名字,好吗?
海云珠,你可知我的字是什么?
流风……
宛转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这是洛神赋中的句子,我不愿深究,只知道风儿遇见了云儿的时候,即使是永远不愿停留的风也会驻足,即使是永远高高在上的云也会飘动。
此番相遇,我无悔,我知,你亦无悔。
风流过,云驻足,天高云淡碧空如洗,而在京师朝阳门外的八阿哥的廉郡王府邸的小园水轩中更有几分黄叶飘摇之美。
胤禩摇着一年到头从不可少的纸扇,慢慢的坐下,眸子里笑意盈盈:“回来了就好,十四弟。京里出事了,你知道吗?”
胤禵微微的笑着端起了桌上精致的茶杯,轻抿了一口:“八哥还是有福的人啊!”
“哦,我有福?福自何处呢?”
胤禵却不再说,只是又慢慢的放下了茶杯,眉宇淡若云霞的一拢,凛然正色道:“四哥领了户部的差使了?”
胤禩轻轻的吐了一口气,手中折扇一合,竟是长长一叹:“这个四哥,也忒认真了些。那些京官一年就那点俸禄,来来往往的应酬又多,还要照应原籍,不向户部借债早就混不下去了。皇阿玛下旨收债,找大户收一些就是了,四哥偏偏挨家逼上门去。你在盛京练兵还好些,我这在京师的少不得天天听说某人上吊了,某人跳河了,真不知道皇阿玛那边怎么交代!”
“哦,八哥急忙忙的把我叫来原来就是为这桩事情?” 胤禵忽的一笑,满不在乎的望着轩外流动的浮云,“八哥欠债了吗?小弟虽称不上巨福,在外练兵这些年都吃大锅饭,京里还没有开府,几年的俸禄多半没有动用。八哥要用拿去好了。省得四哥逼上门来难看不是?”
“我怎么会欠户部的银子?倒是老十他……”
“十哥不是有八哥照应着吗?” 胤禵轻袅带过,“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还有兵部的差使要打点一下。不过,欠债是得还钱,八哥忒好心了,别被那些想拖延的官儿们抱住了,皇阿玛吩咐下来的差使,自然有他老人家的意思。”说罢起身要走。
“十四弟说的是。”胤禩还是温柔的笑着,“欠我的钱就算了,国库的银子是万万拖不得的,我对外面都是这句话。”他一顿,起身像是要送行的样子,忽地压低了声音:“十四弟这次回来皇阿玛怎么说的,有没有封王?”
胤禵眉峰轻扬,唇角泛出一个淡淡的笑意:“这是皇阿玛的事情了,不过封王是断断不能的,前面还有九哥十哥十三哥三个哥哥,就是封王也轮不到胤禵啊!”
“论功劳论能力,你九哥十哥哪个是你的对手;即使是同样练兵的胤祥,他的身份哪里有你的贵重,你后面的十七阿哥刚出生就是贝勒了,你怎么样?在军营了磨炼了那么多年,十五岁上才封的贝子。十四弟,八哥真替你不平。”胤禩轻轻的叹着,摇着头拍着胤禵的肩膀。
胤禵没有说话,只是孤绝的站着,眉宇间虽没有丝毫怒气怨气,然而眼角眉梢的一抹忧郁竟是深重了。
“十四弟,我听说南书房早就拟订了你封王的条陈,可是皇阿玛却否了,你道是什么?还不是因为四哥,德主子一个人两个儿子,本来后宫就不平,要是……”
“八哥。” 胤禵微微的转身打断了犹自喃喃的胤禩,浅笑温婉,“我是皇阿玛的儿子,能为大清做些事情是我的荣耀和责任,名分的事情以后不要再提了。告辞。”
衣袂轻扬,风般逝去,惟有落叶随风,片片逐行。
帘栊挑起,声音早出:
“老十四装什么装!八哥一番好意,非要往太子那边扎吗?”十阿哥按捺不住的大嗓门吼了起来。
“老十住口!”九阿哥从后面缓缓的出来,“老十四绝对不会投靠太子的,总有一天,他会归入八哥旗下。同样被称作侠王,老十三就洒脱的多,那天在杏花楼,明明知道我送他的两个女人是探子,还是左拥右抱的带走了。老十四虽然豪爽,但是存了心计,也就爽不起来了。”
胤禩摇着纸扇,望着那个渐渐消失不见的身影,风过无痕般的轻袅,却拂乱了枝头寒叶。
许久,许久,水纹轻漾,落叶无声——
“也许,我们都不了解胤禵,不过,我倒是想知道他心里藏了些什么!”
红叶正浓,菊英缤纷,畅春园中早已秋意盎然。康熙不喜欢住在紫禁城,一年中大半的时间都在京郊畅春园渡过。
枫叶红雨中,胤禛胤禵一前一后,缓缓从园中走出,兄弟两人年差十二岁,但是模样却像极了,只是胤禛略显刻板,胤禵略胜风流。同样的喜欢修饰,同样的俊逸英挺,甚至连不经意间的神情动作都如出一辙。所有的人都知道,但仿佛只有兄弟二人并不自知,皇家的兄弟本已生分,而胤禛胤禵兄弟二人更是形同路人,毫无兄弟的谦恭之谊。
好事的人偷偷的传说着种种原因,有人说是因为胤禛出生的时候皇后产子而殇,康熙下旨抱胤禛入坤宁宫抚慰皇后丧子之丧,后来竟是在德妃身边长大的。这种殊荣就是太子也没有,因而胤禵嫉恨不已。也有人说是因为平定葛尔丹的时候,十三岁的胤禛统领正红旗大兵随父出征,小小年龄,虽不能处置军务,但这般殊荣让胤禵怀恨在心。
事实是这样吗?
已经没有人可以解释了,传说多了,真相也会模糊,甚至本就没有真相,只是慢慢的疏离,在疏离中慢慢的变得陌生。兄弟,只是同僚而已。冷面王依旧冷冰冰的,而侠王虽热血衷肠,但也有着拂之不去的忧郁落寞萦于心间。
胤禛好佛,手中的念珠轻轻的滑过指尖,碰撞出清脆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园子里竟格外的清楚。
“四哥,佛珠不可响。” 胤禵看似无意的轻轻的道,“响即有不宁之绪,入不得我佛之门。”
胤禛不语,握住了天珠制成的念珠,了无声息。
“四哥,能谈一谈吗?”半晌之后,胤禵缓缓的道,声音里竟是缱倦了孤寂。
“是户部的事吗?我意已决,谈而无益。”冷冰冰的话语犹如此时冷冰冰的面孔。
“我知道。” 胤禵眉峰一扬,“四哥的决心是谁也拦不住的,不过,弟弟只是想说一件事实。”
“讲!”
胤禵微微的笑了:“四哥也知道的,其实这些京官借钱一多半也是无奈。风气如此,不借倒成了例外,老臣张廷玉他们也都借过,虽说欠债必须还钱,但也有个分别。再说还有曹寅等几个大户,借钱都是因为皇阿玛的南巡的缘故,就这样的一味逼下去,他们砸锅卖铁也还不清欠款啊!”
“不逼了?那你的意思就是不还了吗?”
“自然不是,可以略缓些,要是他们合伙到皇阿玛那里闹事,这都是皇阿玛几十年的老臣了,要是真的……”
“住口! 胤禵你是带兵的,我问你,要是国库空了,万一有战乱,那什么出兵饷粮草,还有,要是有了灾祸,拿什么安民治灾。缓一缓,我上面松一步,下面就可以松十步百步!你都明白吗?”
“四哥,我明白你的难处,但是你这样只是舍本逐末,以后还会有人借钱,还会有人不还,刹不住这股歪风,你难不成成日要债吗?”
“那你说怎样?”
“提高俸禄,有功必赏,还可以抽取火耗银子中的三成留给官员们,同时定下严法,一有贪者定斩不赦。”
胤禛没有说话,只是唇角一丝无奈拢上面容,几分寂寥苍白倦怠,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转身竟去了。
“四哥!” 胤禵紧走几步跟上胤禛,却被那种深深的忧愁所震撼。
胤禛冷然依旧,只那眉宇间寥然更甚:“你可知此次欠款最多的人是谁?”
胤禵无语,早春寒意料峭襟衫之上。
是他,太子吗?
太子,江山都是他的,还要借什么钱?
太子,收款的差使本就是他掌总的,为什么他又是最大的债主?
太子,他到底在做什么?八哥刑部宰白鸭的差使中早就查出太子就是那些白鸭贩子的头儿。身为太子,可以收受贿赂,用穷苦无依的平头百姓作为白鸭来替那些恶贯满盈的人坐牢砍头!!
江山,迟早都是他的,难道他成了皇上以后还要这样做下去吗?
难道,四哥早已是打定了孤臣的主意吗?
“胤禵,去看看母妃吧,替我捎个好。”胤禛的话语宛如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沉着却又肃然。
“四哥,还要跟着这样的主子吗?”眉宇轻扬间,一种煞气凛然而出,但又在即将爆发的边缘止住了。如同宝剑,剑气冲天,却依旧沉于匣中做潜龙之睡。
“那么我跟何样的主子?”冷语依然,冷风送过秋叶飒飒,惟有萧瑟依旧,飘然依旧。
再回首时,往事已如沉梦,梦醒了,寂寞满怀,惆怅满襟。
只记得户部的事情果然闹大了,老臣们联手在畅春园静坐,康熙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连哄带劝加吓唬的把这些人请走,而太子却在户部擅自宣布所有的欠款不用还了。
刑部的事情也这样悄无声息的停了下来,白鸭一夜间全部消失了,连同的还有那些恶贯满盈的犯人。主事的八阿哥胤禩只是冷冷的看着一切的发生,然后冷冷的摇着那把折扇,而那时天气已是深秋时节。
记不得很多事,却记得那年秋天,承德的围猎之中发生的种种事情。也许,每一个经历过的人都不会忘记,在那一次围猎中,昏庸的太子胤礽和皇妃郑春华的奸情被老皇上康熙发现。然而对于胤禵,却是失去了他最宝贵的。
秋风萧瑟中,承德的楼宇草原撩动满腔倦意,第一次感到失落是在烟波致爽斋前冰冷的石地上跪着的时候。那一刻,雪花竟然扬起在天际,弥漫了所有人的心。
太子丑事被发现,竟然私自调动承德的驻军,以拥君清侧之名闯入了避暑山庄。多亏了康熙压制领军的首领凌普,也同时在他身上发现了一张调兵的文书,字迹寥寥,但在一刹那,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这是胤祥的字!”沉默之后,十阿哥第一个喊了起来,接着一片附和的声音,而八阿哥却端正的跪着,没有说话,纤长的眉眼怔怔的望着地上整齐的地砖。
“从字迹上看,的确是胤祥的。”精通文学,主编古今图书集成的三阿哥胤祇缓缓的说着,眼角的余光却扫向周围,流波一闪,声音一扬,“胤禵你看看这字,你是我们兄弟中最精通书法的。”
那张轻盈的纸片飘然落在他的手中,而他却不想再看那寥寥数言,眉宇轻扬:“要说书法,无人可以超过皇阿玛。”唇角一抹笑容浮出,却换了一番从容:“不过,这字迹确是与十三哥有几分相似。”
“就是呀,我说是嘛!”十阿哥的大嗓门料是屋里的康熙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而他身边不语的八阿哥的眼角却也浮上一抹别样的意味。
八哥,你还是不说话吗?我知道,十哥只不过是你的一门炮,这封书简,你已经看过了,而我也看过了的。
胤禵,你是以这样的方式效命我吗?我记得,这封书信本是以胤禛的口气和笔法写的,没想到变成了胤祥。我听说送信的人中途误入科尔沁的大营,后来遇到了你十四爷,不错吧?
剑眉轻挑,唇角笑意渐渐的淡了,而颀长英挺的身体在雪中跪得更加挺直。
风雪中,暖帘慢慢的挑起,更掀起一股更浓厚的雪花。五十八岁的康熙虽不及年轻之时的硬朗干练,但一双鹰一样的眸子却冷冷的穿过冷冷的空气,望着下面满满跪着的儿子们。而在他身后赫然站着的一个男子却温和优雅,若不是身上穿着的蒙古服饰宣告了身份,飘逸容颜竟比南方汉人更多了几分风雅。他微微的笑着,不说话,只是带着那种可以倾倒众生的恬淡笑容望着康熙,也望着皇子们。莲月一般的容颜上几多淡雅,但在淡然中又透着隐约的英武。
“你们都听到了没有,你们的大哥说要亲手杀死太子。”康熙的话语不高,却压住了飘扬的风雪,雪花翩然的一扬,簌簌落下。
杀弟,杀死太子,然后呢……取而代之。
所有的人都是一颤,而在颤抖后却发现那话语正不偏不倚的敲在了心中最隐秘的地方。这个念头,所有的人都有,只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说的出而已。
康熙却不言语了,冷冷的望着昏霾的云天和在云天中纷扬的雪花,很久很久,仿佛冰雪都可以凝固,而在他脸上那抹倦意却愈加深重了。回身怃然一笑,几多愧疚,又有几多无奈的向着身后的男子一笑:“筠青,我只能勉力而为,此是劫,恐难逃脱。”
身后的男子依旧不语,只是在那抹恬淡的笑容中徒增了些许不知名的情愫,一揖而别。
风徐送过,惟有衣袂如花,似雪如冰,寒意悠然。
“回去吧!”康熙望着飘逸如云的身影,慨然一叹,“明天回京。张廷玉,拟诏——废除太子,着百官选出新太子。还有,十三阿哥和大阿哥,关起来吧!”
寒风凛冽之处,悄然无语。
又是一场轩然大波,波起云涌,而刀口浪尖之上的却是康熙的皇子们。朝中的大臣大多拥戴为人谦恭和善的八阿哥,立时间廉郡王府上变为了庙会一般热闹,拜门槛的人走马灯似的穿梭。
八阿哥却仿佛蒸发了一般,府邸里找不到他的身影,而在秘密的小园水轩中,茶香袅袅。
“十四弟,你为什么要帮我?”手中的折扇即使在冬天依旧轻轻的摇着,纤长的眉目间笑意轻徊,“为什么不帮你自己的亲哥哥?”
“因为……”唇角一丝浅笑,“我想搏一次。”
“搏什么?”
“我的赌注是……八哥是个明君。”
“不去帮废太子吗?说实在的,我倒是以为皇阿玛是在设一个局,看着我们往里跳,他终究还是会怜惜太子的,毕竟胤礽在这个位子上坐了三十多年。”胤禩看似随意的轻轻摇着扇子,仰起头,闭上了双眼,“你甘心跟着八哥跳这个局吗?”
“又如何呢?”胤禵缓缓的起身,也是一笑,但笑容却有种蔑然的风仪,“皇阿玛是在观望,而棋局之死生本是人定。至于我,即使太子还在台上,我依旧如此,与任何人无关。”
“十四弟……”胤禩慢慢的睁开了眼睛,“记得皇阿玛说过你什么吗?”
“怎么?”
“胤禵乃爱新觉罗家之千里驹,善恶是非,轩桎清明。”
“谬赞了。” 胤禵轻抿茶水,眉宇萦绕一弯别样情愫,唇角轻扬,那抹淡极了的浅笑浮动飘荡,“八哥,皇阿玛准我建府了,就在鲜花胡同。”
“恭喜了。”胤禩微微的笑着一揖,“只可惜……”
“可惜少了一个福晋呐!”十阿哥的大嗓门从门外飘来,接着是九阿哥呵呵的笑声:“十四弟,恭喜了。”
“皇阿玛也真是的,明明是儿子的老婆,非要叫到宫里封为侍读,怎么老成唐明皇了!”十阿哥还是一叠连声的说着,毫不在乎周围九阿哥的眼神。
“十弟,多言了。侍读不是妃嫔,皇阿玛许是过些年就会为格格指婚的。宫里这样的事情多的很,太皇太后跟前的苏麻喇姑不就是一个,哪个朝廷大员不让她的面子!”九阿哥拦住了絮絮叨叨的大嗓门。
苏麻喇姑,她后来不也是带发修行终身不嫁。八阿哥的折扇哗的一合,笑容翩然浮上唇角:“十四弟,我看皇阿玛倒是把海云珠当女儿看的,她汉学出众,就是我们这些个皇子也有不及的地方,皇阿玛许是……”
“八哥,九哥,十哥,” 胤禵却慢慢的开口了,笑容虽未淡去,却只笼罩缭绕未解轻愁,“兵部还有事情,堂官们为选太子奔忙,公务的事情少不得我多费心打理一下。”
一揖而别,袖带成风。
过,无语,未解忧,总是绸缪。
风过袅袅,但亦有旋风盘绕,扑朔迷离,捉摸不定。
康熙在废除太子的第五十三天,早春料峭的时候,突然宣布重新立胤礽为太子,与此同时命内务府擒拿八阿哥胤禩和九阿哥、十阿哥。立时间风云突变,满朝文武欢喜全然落空,而在众多举荐太子的人当中,惟有四阿哥保举了胤礽。
“恭喜四哥了。”养心殿外,胤禛蓦然回首,却对上一双鹰一样的眸子。
“胤禵?”眉宇间云雾轻拢,“何喜之有?”
“四哥能够再侍奉这样的好主子,自然喜不自禁。”英武的男子昂首答言,径自向着大殿走去,毫不理会身边伫立的哥哥。
“胤禵,你是奉召而来吗?”内阁大臣张廷玉在门口拦住了他的脚步。
“不奉召,我就不能见我的阿玛了吗?”男子轻轻的笑了,“张大人,替我通报一声吧!”
“胤禵,皇阿玛在议事,你先回去!”胤禛上前正要阻拦,却看见殿门吱呀呀的打开了,一抹明黄绚烂闪出。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但是没想到来的那么快,更没想到是你。”许久未见的康熙竟像是老了很多,苍白的辫发在阳光下发出更加苍白的银光,声音还是淡淡的,轻轻的。
胤禵的唇角一扬,欲要出口的话语在看到康熙的那一刻咽住了,垂首一礼,适才的桀骜竟收敛了大半:“儿臣给父王请安。”
“安就免了罢,是来问八阿哥的事吗?”
“请恕儿臣直言。”一仰头,胤禵眉峰耸处英武立现,“儿臣只是不明白,八哥到底犯了什么罪过,连同九哥十哥一体擒拿。”
“哦?好大的口气,你是来质问朕的吗?”康熙冷冷的笑着,负手望着面前的像极了自己的儿子,一时间竟不知是喜是忧,是怒是气。
“儿臣自知不敢质问皇上。” 胤禵又是一礼,然而抬起头来的时候眼中的不羁更加浓郁了,“但是皇上先是下令让群臣举荐太子,却又以串连为名捉拿八哥九哥十哥。请问皇上,不知是皇上上次的旨意错了呢,还是群臣举荐错了,甚或是八哥错了,错就错在不该慈悲为怀,不该让群臣信服,此儿臣之不解者一。其二,太子之过,已经告知天下百姓,人人皆知,四海皆晓,现如今重新拥立为太子,试问父皇欲将天下置于何处!其三,天子之事即为天下之事,天子无私事,请父皇布告天下今次废立之前因后果,也令天下苍生信服。”说罢垂首一礼,旋即抬头看着面前的康熙不语。
康熙却没有说话,更不曾发怒,只是那么悠哉游哉的看着胤禵,待他说完,冷冷的一笑,半晌方缓缓的吐出一句话:“好一个令天下苍生信服,你以为你是谁?是为天下苍生请命的忠臣吗?”
“皇阿玛,您这话儿子真的担不住了。” 胤禵也微微的笑了,语速放慢了下来,眉宇间却拢上一层似笑似嘲的意味,“不过,儿子听过一句话——国有诤臣,不亡其国,家有诤子,不亡其家。”
“十四爷,你少说两句吧,今儿个这是怎么的了,怎么对皇上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来了?”张廷玉抽话空忙向胤禵眨眼睛,心下却是乱糟糟的一片,而一侧的胤禛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也看着跪在地上的弟弟。
“张大人,你错说了。”一向谨慎的胤禵忽然一扫谦和风范,而那双眸子里闪烁的光芒竟让见惯了大场面的张廷玉为之一振,话语还是慢慢的,但是透着的威严却是实实在在的,“所言是,尧舜不得非之;所言非,圣贤不得是之。胤禵只是做不平之鸣,谈何大逆不道!!”
“好一个不平则鸣,好一个诤子忠臣!”一直没有开口的康熙冷不丁的喝了一声,“怎么,难道没有你十四爷,大清就要亡国了吗?”
“儿臣原以为自己本是微末之人,现在看来,父皇此言也未可知是非。”
啪——
康熙手中攥着的玉佩忽地碎了,碎片零零落落的散了下来,跌得满地都是。
铮——
一个侍卫腰间的佩剑忽地抽出,剑锋一闪,银光挥向地上跪着的胤禵。
“好一个忠臣孝子,我今天就成全你了。”康熙颤抖着挥剑砍向胤禵,而胤禵并不闪躲,甚至不曾闭上眼眸,只那么怔怔的看着面前的慈父在刹那间变得狰狞,一口忽然酸酸的寒寒的,不知道是种什么滋味。
冰凉的,那水一样的剑刃碰到了皮肤,而脖颈上滚滚落下的是热热的鲜血。
血光四溅,而那溅出的血花却不仅仅是他的,一滴一滴,溅在地上,顺着剑锋滑落,成痕。
“父皇,息怒啊!胤禵,还不快走,快走啊!你真的要陷父皇于不义吗?”
胤禛,你……救了我吗?
猛地心口一热,泪水竟滚滚的流下,掩面垂首,颤颤的爬起,踉踉跄跄的向后跑去。
我不知道风的味道,我只知道它吹过的时候带着涩涩的酸楚;
我不知道风的色彩,我只知道它飞来的时候带着绚烂的火红;
我不知道风的故乡,也不知道风的归宿,我只知道它可以带走我的忧愁……
“海云珠……”
纤长冰凉的手指轻抚上受伤的脖颈,淡淡的馨香刹时间充盈了整个胸怀,而在那颤抖的唇角飘扬出同样颤抖的话语:
“何苦如此。”
“我只是不想让那个人再度登上太子之位,他会……”
她长长的睫毛垂下了,却摇着头掩住了他的唇:
“别说了,我懂得的,但是,你可曾想过皇上他其实也是一个父亲,也会疼爱自己的儿子的。你又何苦为了八阿哥而这样惹他生气?”
“我不是为了他,海云珠,你还不明白吗?”他慢慢的垂下头,靠在她的肩上,像是一个受伤的孩子,闭上了眼睛,“为帝王者,天下为家,未敢谋私。我知道父皇的意思,他是害怕了。”
“害怕……”她不语,只是慢慢的揽住了他,“我也害怕了的。”
许久,只那么静静的依靠着,没有人再说话,只有风静静的吹来,静静的流过,无声,无息……
烛光摇曳,灯影明灭,乾清宫中悠然如叹。
“胤禛,手没事了吗?”端坐在高位上的康熙全然没有了往日的英武,却变得颓唐无奈。
“谢皇阿玛,一点皮外伤。”胤禛深深的施礼,低头不语。
“起来吧,没有外人。”老皇上微微的一叹,“多亏了你了。”
“胤禵他……毕竟是我的弟弟。”胤禛斜斜坐在几案边,眉宇间一丝忧郁拂过,如同清冽的冰霜落在澄净的地面上,融入泥土,再也不见。
“我倒是不怨他的,只是没有想到会是他。”康熙淡淡的笑着,“说实在的,我欣赏胤禵,也感激他。”
“皇阿玛……”
“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明白的。八阿哥这一番周折,朕倒真的是害怕了,如果一味这样下去,所有的臣工都聚集在廉王府,那么还要这金銮殿做什么!只有把胤礽搬出来才安得了现在的局势,你懂朕的,是不是?”
“皇阿玛,儿臣只是念及旧日情分而已,真的没有想到这些。”胤禛慢慢的说着,冰一样的眸子静静的望着面前的老父。
“胤禛,你能答应阿玛一件事情吗?”
“请阿玛吩咐。”
“把老八他们放了吧,还有,替我看看胤禵。”
“阿玛……”胤禛一愣,旋即垂下了头,“保重。”
康熙无语,只是仰首斜倚在柔软的靠垫上,望着天顶上明暗交替的花纹,幽幽的叹息——
胤禛,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了吗?
一首古人的诗,这一刻,我真的感到无力而又苍白: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我……真的不想等到抱蔓归的那一天。我是个帝王,但是,我也是个父亲啊!
海云珠啊,你回来了吗?胤禵,他还好吗?
他说害怕……是在说我吗?
不是吗?他是在说江山……
我懂了,懂了……
江山,真的害怕了。
在复立太子的第二年,康熙第六次南巡,而在行至南京的时候,突然变成了空銮驾,迎驾的大臣都以为皇上还在南巡的途中,而在不知不觉间,圣驾早已回到了京城。
又是一个雪花飘扬的日子,迎风招展的金色旗帜下,康熙凛然的骑着马,而在他前面护驾开路的,正是胤禵。
那一夜,太子胤礽的叛党被一体擒拿,无一漏网,太子被降为庶人,和去年犯事的大阿哥一样,高墙圈禁,直到雍正三年才在悔恨和抑郁中死去,而大阿哥早在擒拿的时候就已然疯癫。
惟独十三阿哥胤祥,莫名其妙的被同时捉拿,同样的高墙圈禁,没有审问,没有面君,就那么关起来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更没有人敢问,没有人敢提。
那一年,康熙宣布再也不立太子,而把几个年长的阿哥都分了差使,胤祇负责礼部,胤禛负责户部,胤禩得了刑部,而最年轻的胤禵竟成为了兵部的主事,掌管除上三旗外的满五旗和汉军绿营八旗。
那一年,康熙再也不愿意回到紫禁城,而把南书房搬到了畅春园的韵松轩。
那一年,康熙五十九岁,胤禛三十岁,胤禵十八岁。
风,已经起了,不能停息,但亦不能扬起……
风云激荡——火髓
云是何物,聚散虚空,去来复返。
云是何物,身无定物,牵系无根。
云是希望,也是迷茫。在一团迷茫中,尚有点点的希望如丝如缕,也就是云吧。
长夜如幻,已经数不清这是在这个园子里渡过的第几个夜晚,虽是花园样的亭台,却有着比高墙更森严的樊笼。
寥落古行宫,寂寞宫花红。
这红的不是花,而是片片寂寥的心,落寞,无助,只有在时间的流痕中沉寂。
“海云珠,已经是几时了?”康熙的声音愈加的苍老,而在苍老中品味得出劲拔,如同山上的松柏,愈是老迈,愈是遒劲。
灯影憧憧,帘幕摇摇,纤长的身影轻袅而来,淡淡茶香四溢,清淡而又宜人。
“已是三更天了,皇上,歇下吧!”
“三更了吗?已经这么晚了。”老人轻轻的叹了一声,“今天是中秋吧,海云珠。”
“是,皇上特别交代了各位皇子大臣,今儿个中秋回自家团聚,倒是清净了很多呢!”
“清净,也是清心呐!”老人微微的笑了,“忽然想起了一首词,苏轼的西江月,很久没有念过了。”
西江月,女子怔怔,缓缓吟诵,窗外竹影婆娑,月光如水,孤然成寂——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防。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把盏……北望……
谁与共孤光……
斯时斯景,旧人何在?
早已记不得幼时的许多事情,只记得那双淡然的眸子中淡淡的笑容,淡到了极点,反而却氤氲得浓郁,化解不开了。
他总是在笑,总是不怒,总是谦和,总是……不着痕迹,就像天上的浮云,永远高高的漂浮在碧蓝的天空中,但是却摸不着,捉不住。而待到爬上高山之巅,本想捉住浮云的衣袂的时候,那云却了然无痕。
它们在哪里?在天上,在人间,还是在身边。
捉不住的东西,却是最想要捉住的东西,哪怕阅尽江山,俯览寰宇,蓦然回首的时候,只有那白云悠然,自在而行。
筠青啊……
你就是这天上的云吧!我捉了一辈子的云,但是,总是在最后的时候,自己放开,而且是心甘情愿的放开。
“海云珠,你父汗还好吗?”
“是,父汗在科尔沁问候博格达汗。”
博格达汗,天之骄子,当年唐太宗的天可汗也许就是这个意思了。
我终于成为了博格达汗,而你也成为了可以控制科尔沁草原,以及整个内外蒙古的汗王。
我,快乐吗?你,快乐吗?
玄烨,你终于实现了你的理想了。
站在高处,所以可以看到很多很远,而那抹浮云却悠然的漂浮在远方,浅笑依旧,却掩住了任何的心情。
是的,我终于实现了我的理想了。
站在远处,所以可以看到很深很透,而在重重楼宇之间的那个人,似乎很累,虽然威严随着年岁的增长而长,但在那鹰一样的眸子下,分明可以看到的是一种难以抑郁的倦怠。
倦了吗?玄烨。你应该高兴的,你所要的,都有了,强大的帝国,归顺的子民。擒鳌拜,平三藩,收台湾,剿灭葛尔丹,和俄国人签订条约。如此种种,所能做到的,你都做到了,甚至连赋税也降到了最低点,可以说,当你的继承人很难,也会很累,因为他将要面临的是一座高山,也是难以逾越的高山。
你为什么还会疲倦,为什么,你不是不知道倦的人吗?
玄烨,你还有什么没有得到的?还有什么呢?
已经不知道是几次在睡梦中惊醒,而梦醒,总是汗满襟。
海云珠,替朕来念几首古诗吧,随便哪些,朕……睡不着。
筠青,你为什么不肯留下来,你想要做科尔沁的汗王吗?朕可以给你更多,做朕的帮手,朕要平定三藩。
伸出了手,挽不住浮云的衣衫,只有轻轻的风把它送得更远。
在远处浮云浅浅的微笑,随着风儿传来若有若无的消息,而在那天的乾清宫中,年少的自己第一次无眠,面前的正是一份平藩方略。
筠青,我把科尔沁的汗王爵位交给你了,你能不能回到朕的身边来,朕要处理很多很多的事情,你汉学比朕还要出众,能不能帮我的忙?
浮云浅笑依旧,却淡去了影子,只有鸿雁才能感受到它的气息。
那段时间的乾清宫中,昼夜通宵不停,而年轻的君王在繁重的事务中一日日变得稳健,成熟。在尺牍繁杂之余,抬起头,面前高悬的皇舆全图上又多了几点淋漓。
为君绸缪,为君策划,细笔勾勒的寰宇上可有浮云的痕迹?
筠青,我把满洲和中国最美丽的女子赐给你为妻,你是不是可以不再飘走,我知道,你是一个有责任的人。
浮云缓缓的摇摇头,没有说什么,从此以后,了无痕迹。
而在对抗葛尔丹的战事节节失利的情况下,却是科尔沁的雄师一次又一次的挽救了垂危的战局。
浮云,终不再现,而浮云的阴翳却弥漫了整个胸怀,挥之不去,拂之还来。
筠青,你……
灯火明灭,灯花又爆一节,而灯下久别的人的容颜仿佛依旧停留在旧时。浅笑依旧,文雅依旧,只有那种难解的忧郁沉积、沉寂,化为风骨,揉为肌肤。
“你终于还是来了。”昏霾的眼眸已经看不清楚,而在那透明的眼镜下,看到的到底是真是幻。
“我还是要走的。”声音已经不是清雅,而是绵长,带着缠绵不尽的悠然,缓缓送来。
“不能不走吗?”
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摇摇头,几分怃然的笑意徒增理不清的愁绪。
“玄烨,这些年你都得到了什么?”
“江山,还有……”不知道为什么,话语突然在刹那间变得苍白而吃力,空荡荡的脑海中搜索不出丝毫的话语,只有那童年的印象愈加的明晰——
“筠青,我要当一个最好的帝王,我要征服所有的人,让大清国的国界变得最大。对了,我要当第一巴图鲁!”
巴图鲁,也就是英雄啊!
而那时,浮云上的那抹忧郁可曾落入自己的眼眸,只有在此时……
“我们是注定要如此渡过一生的人啊!”
命该如此,而他,已是无可选择。父皇的消沉,大清的飘摇,为了这片江山领土,为了这片江山领土上生活的子民们,他,只能用稚嫩的双肩担起这个担子。
国强,则民强,国弱,则民耻。
纵使满汉有别,但身上血红的都是华夏民族的热血,而骨子里都是古老文明的精髓。
“筠青,即使我身后被万人唾骂,即使是汉人永远不理解我,我还是要做下去。”
“筠青,如果我还能选择的话,一定还要选择江山。”
但为江山,无可选择,纵使辛劳,无有怨言。
然而我,独独不能征服你,然而我,独独不能拥有亲人。
我的儿子们在为了皇位争夺,我的妻子们在为了恩宠争夺,我的臣子们在为了利益争夺,而我,独自一个人站在最高处,承受着寒风凛冽,飘雪刺骨,独自一个人俯仰众生,也独自一个人爱着,痛着,也伤着……
我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即使是你……
“玄烨,你真的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吗?”
“地位,荣誉,女人,金钱,我能够给你的,我都给你了,难道还不能满足吗?”
浮云缓缓的摇摇头,而在眼底那最幽深的地方洋溢出最无奈的忧伤。
“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迟了。”
“那你现在……”
“我有所求。”
你……有所求……
而筠青是不会求人的,更不会求我,而在此时……
“有所求常会求而不得,我不敢保证。”
“我不求成,只是勉力抗命而已。”
“抗命?”
浮云慢慢的笑了,纤长的手指伸开,而手心中闪烁的却是一枚红黑相间的玉髓天珠。
珠圆玉润,闪烁不定,飘忽起伏,辗转生辉。
“我本想把她带走的,这个地方,不是她应该呆的。但现在看来,许是不行了。”
“海云珠吗?”唇角轻轻的一扬,“在你心中,原来是女儿最重要。我知道的,她和胤禵……”
“她才十六岁而已,现在未免太早些。”
“你不想她嫁给胤禵吗?如果你希望的话,我……”
浮云摇摇头,那抹笑意里分明是一种轻讽,而在轻讽后面的,却是最最深幽的孤寂。
“你又在为我安排了。不过,这一次,我想自己安排。”
安排吗?
就是这样的吗?
你真的以为这样就可以保护你的女儿了吗?
她,真的是你最重要的人?
灯花一爆,油滴如泪,红色的,绚烂的。
玄烨啊,你还是错了呢?我只是想让她选择自己的人生,而此时毕竟仓促。
玄烨啊,你知道海云珠的意义是什么吗?也许她自己和她的爱人都不知道。海云珠,她就是整个内外蒙古啊!
玄烨啊,你不信吗?这枚天珠就是统御内外蒙古军权的执杖,而我,已经把它送给海云珠了。
屋外,嘈杂一片,而在明黄色衣衫扬动的时候,那抹最淡然的笑容飘摇开来。
脚步焦虑,行到门口,蓦然回首之时,再度触及那最最熟悉的容颜,陡然,梦醒了。
筠青,你不派你科尔沁的大军帮我吗?
无语,只有云停,袅袅无声。
明黄色的衣衫再度扬起,寒风凛冽中,颀长的身影第一次增添几分孤绝。
筠青,我答应你,只是,这是一劫,我不知能否……
玄烨啊,我早知道的,此是情劫,纵使是世外高人,英雄明君,亦是躲不过的。
此一劫,冥冥之中已有定数,只不过这定数却是会变的。
因何而变?
玄烨啊,你忘了吗?我们是注定要如此渡过一生的人啊。
你,真的已经忘记了吗?还是你从来都不曾知道?
那么,就忘了吧,忘了吧!
“海云珠,已经几时了?”
“快四更天了。”
“那窗外的灯火是……”
“那是主持朝务的韵松轩,江南试行摊丁入亩,四阿哥已经忙了好几个晚上了。”
“今日是中秋啊……”
“是。”
“那么,你替朕去看看他吧……”
月无声,风无语,云过无影……
忆君遥在潇湘月 愁听清猿梦里长
灯影摇曳,烛红似血。
“摊丁入亩就是要把原先的按人头收税改为按田地收税。要知道,现在没有田地的人还很多,要是这样一味的交下去,百姓会不堪重负的。”胤禛一手支颐,另一只手缓缓的翻过面前的卷册,苍白的面颊上虽有几分疲惫,但是眼睛却炯炯有神。
“四爷,您知道吗?虽然摊丁入亩的法子在范仲淹的变法中就提出过,但是真的要落在实处,这确实是第一次呢!四爷不怕得罪人吗?”柔长的发如瀑垂落肩头,衬着身上石青色坎肩,素淡却端丽。
“是啊,我本可以老老实实的当一个不管事的阿哥的。”胤禛轻轻的一叹,而眉宇间竟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他很少笑,然而笑起来却很舒服。
海云珠垂下头,也是一笑:“江南省是全国最富庶的行省,也算得上是几乎没有流民的地方了。可是没想到试行起来竟是这么难。要是换到其他的省,天知道会怎样呢?”
“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试试。”胤禛的声音变得沉郁起来,而沉郁却不失顿错,自失的一笑,摇了摇头,“随便说说的,我不过是一个处理烦琐杂事的阿哥罢了。”
海云珠不说话了,伸手剪去燃烬的灯心,烛火明灭,映照出她如玉的肤色,半晌,她悠悠的开口:“四爷以为诸葛孔明为何许人也?”
胤禛也是一愣,伸手下意识的扶了下头:“事必躬亲,谨慎入微。我不敢比孔明,能够做费袆董允已经满足了。”说罢又是一笑,“我只希望百姓能够过得好些,水能覆舟,也可载舟。即使江南的大户都反对,我也要做下去。下面还有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和火耗归公两件大事,这一次是万万错不得的。”
“四爷,您真的是要被天下人骂了!”海云珠竟也是一叹,“从有读书人开始,就从来没有当过差使;而铸钱多余的火耗从来也都是官吏的肥肉。这样一来,大户不满,读书人非议,官吏也会有怨言。四爷这样做,真的是要做个孤臣吗?”
胤禛却微微的笑了:“孤臣,自古贤臣大多如此,要做些事情的人,大多是孤独的。高处不胜寒,东坡居士早已说过。我想,即使我一辈子不被人理解,或者留下千秋的骂名,能够成为你说的孤臣,我也含笑九泉了。”
海云珠摇了摇头:“好好的,说什么九泉之下的事情,真的到了那里,后人说什么也没有关系了。”她抬起头,烛光下眼眸明晃晃的,“不过话说回来了,如果四爷真的要试这几个法子,倒是不一定都在江南省试行。”
“哦?你有什么建议吗?”
“谈不上建议,”海云珠微微的笑了笑,“比方说,摊丁入亩选在没有流民的江南省就是对症下药,百姓交纳的税款少不了多少,大户们受到的损失也不会很大,因此反对也相对少些。而士绅一体当差这个差使却是万万不能在那里做的,江南出才子,读书人本来就多,又是前明的旧地,朝廷选拔人才的南闱,一旦闹起来,收拾起来就难办了。火耗归公则不能选在铜矿密集的云南,那个地方本来就离朝廷远,吴三桂又闹了几年,这么多年皇上一直对那里怀柔,为的也是抚慰二字。”说罢她一低头,脸却红了,“一点小见识,四爷见笑了。”
胤禛却没有说话,只那么深深的看着她,眼眸中掠过一丝难解的情愫,半晌才慢慢的说道:“弘历有劳你了。”
“弘历天资聪颖,上上下下没一个不喜欢他的。他这几年在宫里读书,都是皇上的教导。”
“我知道,但是……”胤禛停下了,又是轻轻的一叹,“我只希望他能成为他祖父一样的人,有一颗慈悲的胸怀和宽容的心,不要像他的阿玛……一个冷冰冰的人,有什么意思!”
“四爷……”海云珠抬起了头,却看到面前冷峻的男子脸上一抹忧伤的云掠过。
“能叫我的名字吗?”他的眼睛紧紧的望着她的,突然有了火一般的灼热。
“如果可以的话……”她却没有回避他的眼神,慢慢的说道,“海云珠更想叫您四哥。”
灯花忽地一爆,一簇火苗撩起干燥的纸页,没有燃火,黑色的纸屑扬起在烛光之中。
康熙五十九年冬,久违战事的大清国再度闻到了烽火狼烟的味道。准葛尔的策妄阿拉布坦率军攻入西藏,赶走了康熙册封的班禅大师,西南边陲立时大乱。
康熙下诏着群臣在皇子中推选大将军的人选,并宣称封选中者为大将军王,执掌全国兵权,持天子剑,行阃外之事。
经历了二次废太子风波的群臣却冷静了许多,一连十天过去了,没有人敢于提出大将军的人选。而在私下的议论中,人人心照不宣的把大将军和未来的天子划上了等号。康熙一连十年虚悬太子之位,偏偏在此时出了一个大将军王的事情。只要有些头脑的人都知道,政权之基在于军权,而此时的老皇帝却真的是一日不如一日,正如风中的残灯,摇曳着零落的火苗。
大将军王到底是谁?
其实大家也都有了答案,只不过没有人敢说。
在这十年来,是谁一直掌管着兵部?在康熙的众多皇子中,是谁最通晓兵法?在群臣的眼中,是谁最有大将风度?
答案已经有了,只不过没有人敢于承认罢了。
原因很简单,是因为八阿哥。八阿哥在十年来一直韬光养晦,闭门不出,虽说什么差使都不做,但并不表示他老人家放弃了争夺太和殿的那个位子。他只是在观望,在笼络人心,而十四爷,他无非是八爷旗下的旗手而已。八爷,他能够让十四爷出兵吗?
在战报传来的第十一天,金銮殿上黑压压的跪满了群臣王亲,而高位上的康熙却冷冷的看着下面沉默不语的人。
还是没有人开口,金銮殿上静得可以听到针落下的声音。
没有人开口,却有很多人的眼睛集中在八阿哥的身上。
还是没有人开口吗?
在康熙的心逐渐下沉的时候,他猛然看到了在最前排的胤禛抬起的炯炯有神的眼眸。
“皇阿玛,儿臣有条陈上奏。”
眉宇慢慢的一挑,康熙在心中轻轻的一叹,很早就听说胤禛和胤禵兄弟不和,而且胤禛以孤臣自居,胤禵却是名副其实的八爷党,现如今……
“说来听听。”
“是!”胤禛略略一顿首,抬起头来,用沉稳而坚定的声音慢慢的说道:“儿臣举荐十四弟为大将军王。”
朝堂上顿时乱成了一片,十阿哥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而九阿哥也忙不迭的帮腔,八阿哥没有说话,但看得出他的不满,而胤禵却一直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更猜不透他的心意。
康熙没有作声,只是微微的笑了。
月,明丽,寒清冽,一轮如洗,霜华贯长空。
月下独立,孤对长夜,竹箫呜咽,情愫难申。
已经不知道这是几时,只知道很快他就要离开。虽说战士势必战沙场,但此时此刻,心中的滋味竟是难以言表的。
他要走了,而她,不是他的妻。
他心属她,为她之故,不立福晋。
她心他知,羁绊深宫,情难断绝。
只是,这一去,路迢迢千里万里,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她虽不是闺阁弱质,但想到这些也未免伤情。而此时孤对潭柘寺的长空时,心中的滋味竟只能通过手中的箫传出了。
一双温暖的手臂从身后还住她的腰,属于他的温暖气息包围了她,而只有在这时才能真实的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这首曲子太悲了,是一剪梅吧,我记得前明的唐寅有过一首的。”
她无语,一任霜华染透衣衫;他亦无语,抛却寒玉沾满鬓发。
许久,月渐斜,影渐长,更深无人听。
他慢慢的松开了怀抱,却轻轻的,温柔的伏在她耳畔低语:
“我不负你,亦不负江山。”
未曾回首,只恬淡一笑,笑容如花,笑靥如玉,皆溶于这寒月之中,再也分不出哪里是月,哪里是人。
明净一片……
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
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而如今,行可思君?坐可思君?
思君……君……何处……
风云流殇——凌玉
不管风是不是喜欢遇到云,不管云是不是愿意触到风,而当风云际会的时候,天地为之惊撼。
化为雨,凝成雪,漾出雾,层叠出淋漓的风物盎然。
此时,风已非风,云亦非云。
是为流,是为殇,因流而逝,因殇而失。
烛火摇曳,将息,一如生命之火,将灭。
而灭之时,依旧跳跃着,闪出最后的光华。
“海云珠,你知道朕为什么要一直把你强自留在身边吗?”卧榻上的康熙斜斜的躺着,望着面前宁谧的女子,这个他留在身边十年的女孩。已经说不出对她是怎样的感情,侍从吗?女儿吗?还是……
一个影子,一个追寻了很久也追不到的影子。在她身上,仿佛积淀了许多旧时的感触,只是再也寻不回旧时的时光。
许多人都以为她是他秘而不宣的妃嫔,但是他知,她亦知,许多事情并非可以用简单的男女之情解释。
人之情,总是千变万化的,而只有心中最隐秘的那处情怀,亘古不变。
“你会怨朕吗?”老人昏霾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光芒,而她,依旧无语。
恨吗?不恨吗?她对于他的感情也是难以言明的,这么多年了,是主人吗?是父亲吗?是帝王吗?
或者都不是,或者都是,或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述。
她,也许注定要失去那种情,也许就是在她进宫的那一天,也许,也许就在她出生的时候,命运早已注定了。
“皇上,我的父汗曾经说过的,人之一世,为江山故,情亦可抛。”
“你的父汗真的这么说过吗?”老人慢慢的笑了,像个孩子一样的笑了,“那么,我懂得了……”
懂得了什么?
迟了吗?
许有来生,来生又当如何呢?
“皇上,父汗还说过,如果来世还能相遇……”
“怎样?”
“他愿为臣,您仍为君。”
老人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望着天顶上交叠的花纹,那里有云,那高高在上永远触摸不到的云。
云,其实就在身边啊……
“海云珠,你能为朕做最后一件事吗?”
她无语,只是慢慢的点点头。
皇上啊,这件事真的就是最后一件吗?
或者,这件事要用我的一生来做,对不对?
风起了,雍王府中一片寂寥。康熙身体的状况一直秘而不宣,偏偏此时,传来了皇上下令所有皇子前往畅春园的旨意。
去,也许是其他皇子的局,而不去,恐怕此后真的会天人殊途。
胤禛慢慢的穿上披风,慢慢的望了这间空旷的大殿,慢慢,却又坚定的走向门口。
“阿玛,您有什么吩咐吗?”十二岁的弘历比同龄的孩子早熟很多,身上早已穿上了软甲。
胤禛微微的笑着,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头。转身要去时,正对上一双清寒的眸子。
“你……”他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望着面前的人,看着她明艳却威严的容颜越来越近。
“四爷,去放了十三爷吧,丰台大营和汉军绿营的长官都是他练出来的兵。”伸出手,明晃晃的正是康熙贴身的令牌,“皇上是要向阿哥们宣读遗诏,是方苞先生的文笔,有两万多字,张廷玉大人读完也要一个多时辰。四爷不要误了。”
胤禛没有接过她手中的令牌,只是慢慢的走近她,望着她明澈的眼眸:“何苦如此,八弟他们现在打的是胤禵的牌,你……”
她没有说话,只是苦苦的一笑,风扬起她发丝,把它们碾成零乱,揉作纷杂,化作苦涩。
他亦无语,慢慢的接过了她手中的令牌,紧紧的握在手中。
风过,他的披风扬起,落下,轻轻拂在她的身上,而她的腕却被他抓住了,一种冰凉的感觉触及她的肌肤,随即变成了一种温暖,天珠流转,摩挲着她的腕。
“佛子戒屠。”他回首一笑,那笑容竟也有了几分酸涩,抚去鬓边一抹乱发,他纵身上马,再回首时,英武立现。
风,拂来,艰涩,困顿……
风雪飘扬,山路崎岖,迤逦行来,已经不知道哪里是路,哪里是天。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一如空荡荡的心。
胤禵一直在西藏作战,而虚实交叠的战术竟让策妄阿拉布坦手足失措,丢盔弃甲。而在此时,突然接到了康熙病笃的消息。然而,他却回不去了。
经过宁夏青海的来路已经堵住了,是年羹尧的兵;另一侧,云南提督已经派人催他回京,却同时接管了他手下的兵卒。更让他不敢相信的却是草原上最英勇的骑士科尔沁蒙古的大军就布陈在年羹尧的军队后面,大有一触即发的架势。
不知道是怎样交接的军权,不知道是怎样上的路,只是那么浑浑噩噩的走着,走过雪原,走过风霜。越走越寒,而心也在每一步的行进中变得冰凉。
我不在乎皇位,我在乎的,仅仅是——
背叛!
我不懂得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只知道,这些年,我的信仰在刹那间崩溃了。
于我,心伤,再无疗治……
我的哥哥,我的……知己……
我……错了吗?
错了吗?
你们难道真的以为我胤禵真的是八阿哥的死党吗?还是你们以为我是想自立为王的?
胤禛,你可以错,但是你——海云珠,你怎么会错?!
好一个科尔沁大军,好!好!好!
“十四爷,皇上有旨,先请十四爷回府休息,明日再拜祭先皇。”京外的潞河驿中,张廷玉宣读了新皇的旨意。
“是吗?”男子苍白的脸颊上忽然泛出了一丝淡淡的红晕,而唇角竟桀骜的翘起,他微微的笑着,伸手接过了那张圣旨,然后,慢慢的,一下一下的把它撕成碎片。
马长啸着,向着京城的方向奔去,而烟尘后,留下的是零落的明黄和朱红。
“十四爷,这里是京城,不能纵马!”
“十四爷,这里是皇城,必须下马!”
“十四爷,这里是乾清宫,您不能……”
不能吗?
男子微微的笑着,扬起了手中的马鞭。而在眼前的,却是雪一样的白色……
白色,如雪,亦如血,雪色的下面,到底掩盖了什么?为什么看来却是触目惊心。
慢慢的,跌倒在大殿的门前,慢慢的,爬起来,一步一步,踉跄着,向着那个巨大的,厚重的,阻隔了阴与阳的棺椁而去,而身下早已是一片血红。
他是马背上的英雄,而第一次被马鞍磨破了肌肤,但破碎了的,又岂止是他的身!
慢慢的抚摸着那冰冷的棺木,无语,无泪,无声,无悲,许久,只那么轻轻的扶着,慢慢的,慢慢的。
“皇阿玛啊,您说过要等我回来的,您不守信用,要罚射箭的。”
皇阿玛啊,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我不是您的儿子,难道我不是为了江山,难道我……真的错了?
“胤禵啊,你这是怎么了,皇阿玛已经去了,你不要难过了。”乌雅氏跌跌撞撞的上前拉住儿子的手臂,而他,跌坐不语。
“胤禵啊,你怎么了,快来人啊,来看看我的儿子啊!”
他抬起头,木然的看着面前那个慈祥的妇人,只那么轻轻的笑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中满是轻轻的笑意。
忽然,他停住了,目光正对上无数白衣后面的人,那双眸子,如水,如玉,充盈了他的心,十年,或者是更多年,而此时……
“海云珠,你快来劝劝他,你说话他许是听的。”乌雅氏已是病不择医。而他,却依旧笑盈盈的看着她,那双眸子里写满了桀骜,也写满了那种叫做失落的东西。
微微的笑着,他看着她小心的走近,而那双眸子却丝毫没有离开他的视线,清澈,一如往日的清澈,纯净,胜似当年的纯净。
“十四爷,您……”她轻轻的说着,而在这几个字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他却一掌扇向了她的脸。
几乎是促不及防的一击,她倒下了,却没有任何声音,宛若风中飘起的羽毛,扬起,无声,飞落,亦无声。
他没有说话,只那么静静的看着地上的她;她没有哭泣,只是慢慢的支起了身子,而手臂却被另一只温暖的手紧紧的握住了。
衣袖抬起,露出的腕上赫然珠圆玉润,闪烁着属于天珠的光芒,而一颗,已然碎裂,却犹自颤抖着悬在明黄的绒绳上。
“胤禵,你无礼了。先是对圣母皇太后无礼……”幽深的眼眸中闪过的是熟悉却又陌生的光芒。
“她是太妃,祖宗有家法,太妃管不了大将军王。”桀骜的唇角滑过一抹孤绝的笑容。
而那对面的男子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扶起了地上的女子,转而走向了放置在殿角的椅子。
他搬起了它,一步,一步,走向了大殿正中,他搀起了母亲,恭恭敬敬的扶她坐下,接着,深深的跪倒叩头,行三跪九叩首大礼。那是圣母皇太后的礼仪,此礼,撼动风云。
他无语的站着,没有下跪,只那么静静地看着面前跪倒起身再跪倒的人,静静地看着,微笑,却是苦苦的微笑。踉跄的后退两步,抬头却看到了那双静水般的眸子,她无泪,更是了无了种种情愫。
那一刻,他仿佛悟到了些什么,却再也无力伸出手,因为他看到了他,那个冷然的人,伸手牵起了她的手腕。
“本想迟些日子的,不过既然大家都在,博尔济吉特氏,朕封你为大清国的贵妃,位仅次于皇后。胤禵,你又无礼了。”
他怔怔的望着前方,却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只看到低徊的云,交织的霞,无边的雾,而云雾缭绕间,浑蒙一片。
灯花开了,灯花结了,烛已无泪,空对愁肠。
此时的夜里,应是月明如洗吧,但已无由望月。
她独自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面前是零落的棋子,一局残棋,牵起了他和她的过去,而这局棋,终是不会尽了。
“留下这局棋,回来再同你下。”
再相遇时,君已陌路。
科尔沁出兵的文书是她亲自签发的,而落笔的那一刻,她已知恩断,义已绝。
悔恨吗?不,胤禵,我本是不想让你回来的,你的脾气,我懂得,可是……
一只手慢慢的扶上她的肩,温暖,却让她颤抖。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朕不会强求。”
她抬起头,唇边却是那凝固住的微笑,许久才吐出三个字:
“棋终了。”
棋已经终了,终了很久很久,而她却一直不知道,一直强自护着它们,等待着真正结束的那一刻。
她是痴儿。
“棋终了。”他也慢慢的说着,伸手撩乱了棋局,却摆上了二连星的开局,“棋也可以开始。”
她缓缓的摇摇头,闭上了眼睛:“我本是想等到见他一面以后自尽的。”
“我知道。”他慢慢的一粒一粒的摆着棋子,清脆的声音敲击着精致的棋盘,“我不许的。”
“这又何苦?”
“海云珠,你可知皇阿玛为何留你在身边吗?”
“为情。”她轻轻的说着,垂下了头,“一段宿情。”
“这只是其一。”他摇摇头,“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说。那年我的福晋过世,而宗室为我选中的新福晋,正是你,但是我却推辞了。”
“为何如此?”她抬起头,眼眸中满是惊诧。
“为一场棋局。”他轻轻的笑了,伸手拈起了一枚棋子,“我不想输得太难看。”
雍正初年,免大将军王胤禵之兵权,转封为贝勒,同亲王待遇,赐于康熙景陵守陵读书,实为软禁。皇八弟胤禩封为总理王大臣,廉亲王,负责一应事宜。九贝勒、十贝勒分别发往青海、辽东劳军,暗中圈禁。
同年,于全国推行摊丁入亩。
雍正二年,在河南率先试行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又于年末开始推行火耗归公,同时在火耗中分取养廉银两杜绝官吏贪污。
与此同时,派年羹尧为抚远大将军,经略西藏剿灭阿拉布坦余部事宜。
雍正三年,年羹尧得胜归来,着沿途各省迎接,皇帝亦出城十里相迎。
夜深了,灯火阑珊处,人更寂寥。
胤禛翻过一页页厚厚的奏折,却再也看不下去了。窗外竹林悉窣,而心中的躁动却因此而更添几分。
起身,慢慢的走出养心殿,慢慢的穿过回廊,来到驻云轩中,只想拉住她的手,就那么静静的坐着。
“海云珠,朕今天见到年羹尧了。”慢慢的闭上眼睛,躺在她的软塌上,而拉她坐在身边,轻轻的说着。
“皇上怎么说?”她只是慢慢的问,声音平淡得无波无痕。
“朕说他是朕的恩人,刚刚改朝不久,边关是万万乱不得的。”
“可是臣妾听说年羹尧却花空了国库里的银子,那是康熙五十九年那场战役的六倍,而战果却……”
“海云珠,连你都要说朕吗?这只是开始……”
“那么将来会如何呢?科尔沁还好,下面的蒙八旗已经按捺不住了。满蒙之盟,万不能毁于一旦。况且年羹尧杀死的并不只是敌人,他的战俘中有多半都是藏民,下面的话,臣妾也听到一些,说他回京路上官吏们都是跪接的,还有他吃饭的等级均同皇上。”她总是可以在他的面前畅所欲言。
“海云珠,能忍就先忍忍吧,毕竟现在改革之处,事事还都混乱,再过些时候,朕一定会有场好戏的。”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快要睡着了一般,但话锋忽地一扬,“不过明日的会宴中,他想见胤禵。”
她无语,然而他却可以感觉到她手指轻轻的一颤。很久,她才慢慢的垂下了头,缓缓的说:“示威吗?”
他也无语,只是慢慢的握紧了她的手。
“他的脾气,你比我更了解些。”半晌,他才轻轻的说道。
“皇上……”
“哦?怎么?”
“臣妾在想,当年阿拉布坦起事的时候,如果他真的率八旗子弟反攻围住京城,现在会是怎样?”
“你是说他逼宫,然后再去取阿拉布坦的性命吗?”他笑了,“胤禵不会的。”
“但是,年羹尧会的。这一点,皇上知道,胤禵也知道。”
风摇动着窗外的竹叶,悉窣,轻盈。
庆功宴上,觥筹交错间,灯红酒绿中,并不是安祥的。
胤禵冷冷的看着这久违的热闹,看着趾高气扬的年羹尧,也看着高居宝座上的熟悉的哥哥。无语,无声,只是一杯又一杯的喝着那苦涩的酒。
这样的人,一旦掌握了兵权,有那么一点点战功,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记得他当年还老老实实在自己的帐下摇尾乞怜的。
这样的人,把江山社稷托付给他,也许真的只是一场闹剧,而闹剧,终该散场了。
台上的胤禛的脸上已是挂不住的冰霜,只是掩盖在微笑下看不出而已。他在笑,但他却看得出他笑容下的隐隐杀机。
台下的八旗将领暗暗的交流着眼神,而为首的蒙古八旗的旗主,竟是早已按捺不住。
也许,就在这酒席宴上,一场好戏就要开始了,而他,这次只想当一个看客。
“大将军,我们摔跤为君助兴!”喀尔喀蒙古第一个跳了出来,而紧接着的是厄鲁特蒙古。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而文官出身的年羹尧的手,早已放在了膝上,那里,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匕首的影子,席下却立时出现了三派——
一派忿忿不平,一派蠢蠢欲动,一派则打定了主意坐山观虎斗。
而皇上和年羹尧的距离,不过咫尺,这点距离在算是武林中人的年羹尧来讲,只是举手的轻松。
“是谁要摔跤啊?”殿外忽然传来了女子的声音,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在这静极了的地方却出奇的响。后宫不得干政,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这个女人是——
胤禵的心在瞬间抽动了,而银光闪出,蒙古服下的却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容颜。
女子微微一笑,向周围环顾了一圈,却是那种可以令众生俯仰的浅笑,局面一时间松弛了下来。
她躬身向着大殿上的人行了一个蒙古礼节,而礼罢却依然温柔的笑着:
“科尔沁汗王海云珠参见博格达汗。”
此一语,惊醒数人,惊呆数人,也惊骇数人。
科尔沁汗王!她竟是大名鼎鼎的科尔沁汗王!!
那么卓索图呢?他又是……
“父汗已于三年前禅位于我。”她轻轻的笑着,算是解释,而手腕上明晃晃的天珠中最闪亮的却是那颗黑红相间的玉髓天珠。
那是成吉思汗的遗物,据说可以统御整个内外蒙古。
蒙古的汗王都跪下了,而满洲八旗的旗主也不由得站起了身。
她却依旧笑着,上前拈起了酒杯,颤颤的迎向了怔怔的年羹尧:
“年大将军,此次护卫西藏有功,为我蒙古铲除了祸根,海云珠敬您一杯。”
年羹尧忙不迭的起身,伸手去接那杯酒的时候,她却又一次收了回去。笑容妩媚,但美丽中带着锋利:
“大将军,酒中有毒,你敢喝吗?”
年羹尧却呵呵的笑着,接过了酒,一饮而尽。
她无语,转身迎向了那个身着明黄的人,俯身跪倒,双手捧起了那串念珠,只不过他给她的时候只有天珠,而她还他的时候,却多了一颗玉髓。
那一刻,他们都明白了。
海云珠,多谢你了。今天的局面……
皇上,不要谢我,谢别人吧!
怎么?
汉人有首诗中说过的,还君明珠,这一次,我是借花献佛了。
还君明珠吗?
我懂得了。
古人说过,还君明珠双泪吟,恨不相逢未嫁时。海云珠,这是你的意思吗?
古人还说过,受人瓦砾,还人明珠。而这明珠,却重得让我担不动了。那是科尔沁啊,瓦砾般的离去,却又明珠般的还回。受之,非因我愿,却之,对其不公。皇阿玛,这是你的旧恩吗?
皇上,您错了啊,这不是给您一人的。
这是……
江山啊……
筠青,从此以后你就是科尔沁的王了,你高兴吗?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这样对着另一个孩子说道。
而那个孩子清秀的脸上微笑中却隐藏了一丝无奈——
我是山水中人,本与尘缘无因,此一番风云际会,却徒增世事纷扰。
受,本惹不得这碌碌红尘,而不受,却难以慰灵台方寸。
所谓灵台方寸者,为心,为情,为此尘缘。
缘,结难,解亦难……
雍正三年,抚远大将军年羹尧进京面君回到青海大营的时候,其部已收归皇室。三日后,年大将军又一次踏上了那条回来的路。而没有到达京城,早已连降十四级,由威风赫赫的一品大员变成了杭州城外最普通的门官。
一年后,两江总督李卫宣皇帝谕旨,赐死于武林城下。
一场风波,起,而又落,甚至在茫茫海中留不下一丝浪花,早已风平浪静,云过烟消。
鸟尽弓藏也好,杀人灭口也好,忍痛割爱也好,年羹尧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了一个符号,还多多少少存在在某些人的记忆中。而胤禩,也是其中的一个。
当听到这个昔日的宿敌,此时的同盟死去的消息,这位总理王大臣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缓缓的收拢了手中的纸扇,又忽地打开。眉峰一扬,负手而立。
雍正五年的春天降临到这个世上的时候,景陵的花也开了。淡粉色的桃花扬起在天际,而转折的山路上,早已落红成冢,风吹不尽。
十三阿哥,此时的怡亲王胤祥慢慢的穿过层叠的花枝,越过幽深的甬道,来到了那个孤零零的侧殿中。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殿中一角习字的胤禵。他一直在写,没有停笔,但是每写完一张,却总是扔到地上的火盆子里,看着那白色化为火红,最后凝为墨黑。
“十四弟……”
胤禵没有抬头,也没有放下手中的毛笔,只是眉峰轻轻的一扬,轻轻的道:“你终于来了,是赐陀罗经被的吗?”说罢竟是自失的一笑,“许是我高抬自己了呢,像我这样的人,哪里还有盖陀罗经被的福分。”
胤祥摇摇头,陀罗经被是满蒙贵族死后身上覆盖的法器,而胤禵——
“十四弟,你误会的太深了。”
“胤祥,”面前急书的男子慢慢的抬起了头,定定的望着他,“是显戮,还是暗鸩,我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十四弟,这一次我来,是皇上他想让你出去,一道参赞政务。”
“是吗?”男子孤绝的一笑,却伸手撕掉了面前的宣纸,抛入身边的火盆子里,火苗呼的一声扬起,胤祥竟是后退两步。
“胤禵,不要任性,为英雄者,当能屈能伸,为常人之所不能。”
“我不是十三哥,只有十三哥这样的人才称得上英雄嘛。”他冷冷的道,伸手又抽过了一张洁白的宣纸,却也再写不下了,“你回去,让他杀了我吧,否则,他会后悔的。”
“十四弟,何苦……”
“十三哥,如果你还念及兄弟之情的话,我有一请。”他忽地放下手中的笔,而那眉峰间的神情,竟是久违了的豪爽。
胤祥不语,怔怔的看着面前的胤禵,缓缓的点了点头。垂首时,地上残纸零落,而在那未燃烬的纸上,在那一个个满文、蒙文、汉文之间,都有着同一个词语。
窗外,春日正暖,天上,云过无痕。
灯火已黯淡,而灯下,人影却孤寂。
面前赫然摆放的,正是那日束住他腕的长鞭。纤长的手指滑过鞭子,而此时却已迟暮。
“主子,这是十三爷托人带来的,说是一个故人转交的物件。”
她无语,只那么轻轻的摩挲着,静静地安坐着。
海云珠,你用鞭的手法和别人不同,虽可出奇,但我亦可如此制之。
很久以前,茫茫草原上,他曾如此说过。
鞭,很久没有用了呢。
她默默的起身,推开深闭的宫门,窗外还有早春的寒冽,而远处明亮的灯火正是养心殿。
抬起手,轻轻的扬起那熟悉的鞭子,用熟悉的出奇的手法——
鞭子在风中划过一道优美的痕迹,轻轻的触及一颗大树的枝干,却颓然落下,跌成两段。
片纸随风飘落,无痕,无声,悄然如寂。
雍正五年春末,八旗旗主进京面见皇帝的时候,在赫赫朝堂上,一向内敛谦恭的胤禩突然发难,亲自指摘朝政,串连八旗旗主以恢复八旗议政的名义夺取皇上的实权。而胤禵却也坐在他的身边,一双寒冽的眸子静静地望着玉座上的胤禛。
胤禛无语,却也无忧,只那么沉稳的望着台下叫嚣的人,观望的人,窃笑的人。
流波一转,对上寒冽,清寒,却熟悉——
你真的如书信上所说,是胤禩一党吗?
书信无误,如你所见。
真的吗?我一直不相信。
还是信了的好,否则你会后悔的。
后悔吗?我已经悔了。
风儿不语,云儿无声,了无迹,了无痕,了无情。
胤禩高傲的抬起头,望着面前的兄长,手中的折扇轻轻的摇晃着:“皇上,如果真的那么难的话,请恕臣弟无礼了。”他轻蔑的一笑,转过身,对着殿外高声喝道:“隆科多何在?九门提督隆科多!”
无人应答,只有沉重的宫门缓缓的打开了。
一身戎装的十三阿哥胤祥轻轻笑着,走了进来,而在殿外一长串跪倒的人之前的,正是隆科多。只不过此时的他,已不是九门提督,而是囹圄之囚。
“四哥,一共是九个。”胤祥向上一礼,回转身微微的笑着,望着面前的胤禩,“八哥,没有错吧!”
啪嗒——
胤禩的纸扇第一次跌落在地上,他定定的望着胤祥,望着玉座上的胤禛,猛回身,仰天长笑:
“四哥啊,弟弟等着你来杀!”
说罢竟头也不回的去了。
而此时的大殿中,早已鸦雀无声。
缓缓的,胤禵从属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微微的一笑,笑容里却缱倦了无限的释然、放旷、温柔、豁达,如此种种,只汇作那浅淡的笑容。没有施礼,只那么静静地看着那个身着明黄的人,唇角轻柔一扬,回首而去。
此一番相视,竟是孤绝。
“痴儿何故如此?”太和殿外,胤禩冷冷的目光像是杀人于无形的剑,冷冷的逼视着那个俊逸临风的男子。
“尔亦痴儿也。”他只轻轻一语,浑若无物。
“为江山痴狂,我之幸也。而为情义所痴,天将惩也。”
“惩罚吗?”他慢慢的摇摇头,“不是已经惩了吗?有过于此吗?”
“我终不能解你。”最后一语,声音里竟是一种落寞和欣赏。
而他,却没有开口,最后一次仰首望着碧蓝的天空,望着蓝天中翱翔的飞鸟,轻柔温婉的一笑,拂袖而去——
我等终不能解皇阿玛。
皇阿玛啊,您所要的江山历历如画,就是如此吗?
春日如梦,往事亦如梦。梦中那个手中执笔的孩子,正一笔一划的写着他人生的第一个字。温柔的中年男子笑了,伸手执起孩子的小手,慢慢的写着,慢慢的讲着。
“皇阿玛,这不是一个字。”
“阿玛知道的,这是两个字,但是却也是你的一生。”
“皇阿玛,这是什么?”
男子微微的笑了,笑容里却缱倦了些许的忧伤:“那是江山啊,胤禵。”
春日如幻,幻象中的他穿上了出军的铠甲,那金色的甲叶反射出春日的光芒,照耀了整个乾清宫。
“胤禵,你真的很像朕。”卧榻上的老人依旧温柔的笑着,眼睛里闪烁着难解的抑郁。
“皇阿玛,儿臣一定把策妄阿拉布坦击退,给皇阿玛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
“孩子呀,阿玛真的不需要一个大大的江山。”老人伸手拉动身后的帷帘,帘幕飘扬处,赫然是那张巨大的皇舆全图,“这样的江山,还不知足吗?玄烨,你到底还要多少呢?”他像是自语,又像是对什么人说着,眼神中的抑郁更深重了。
“皇阿玛,您到底要什么,儿臣都会做到的。”
“做的到吗?”老人微微的笑着,摇了摇头,“你做不到的,朕也不想让你受苦。你,终是太像朕了。”
“大家都知道吗?康熙六十年的时候,国库的银子只有七百万两,而现在却有五千万两。府库充盈,无过于当世;百姓安居,无甚于今朝。摊丁入亩,万民无不欣喜;火耗归公,虽然暂时断了某些人的财路,但养廉银子却让大多数官员们安于办差。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虽说现在行起来还有困难,但长此以往,江山必将安如铁桶。”
朝会上,张廷玉是这样说的。
而那时,忽然跃入眼帘的却是皇阿玛那熟悉的字体——
朕之过在于为人过宽,常思以仁义治国,然过犹不及,以至朝政日疏,百官日懈,未能救民于水火,反加以寒霜之灾。此朕之过也,百世莫能赎之。
胤禵啊,你终是太像朕了。
像?
于凌厉之中犹可见侠骨柔肠,于刚毅之余犹可闻化雨春风。
尔之有情,尤过于朕。
而之于江山,却无益矣。
玄烨啊,还记得吗?我说过的,于江山者,纵情愁亦应舍弃。
而我,却是放不下的人啊……
筠青,卿之情愁,朕可知之?
知,亦有何用?不知,亦有何憾?
纵我一身,飘零已久,久已成尘。
雍正五年夏,废康熙皇八子胤禩总理王大臣之职,降为庶民,改名阿其那,高墙圈禁。皇九子更名塞思黑,于西宁就地圈禁。皇十子迁往张家口,永世不得入京。皇十四子因与今上同母之故,降为庶民,于十四贝勒府圈禁。
一年后,胤禩积怨而亡,九阿哥亦亡,十阿哥已近痴呆。
而在鲜花胡同深处的那处宅子,已经被人遗忘,永远的湮没在荒烟尘土间了。
弘历已经记不清很多事情,只记得抄家的那天,来来往往的都是人,而只有那个孤绝而立的男子,一个人坐在水轩中,悠然的垂钓,丝毫不理会身边发生的事和人。
“十四叔……”慢慢的走到他面前,却不知是该安慰还是该同情,甚或都不是,该同情该安慰的应该是自己才是。
男子没有理会,只是优雅的收线,一尾欢蹦乱跳的鲤鱼跳出了水面。
“十四叔,这是博尔济吉特氏主子她……”无语,只仿佛在很久以前,曾经和一个美丽的女子一起,来到过这里,在这里,看到他们在下棋,也是在这里,这个男子教过自己武功,而那个女子会微微的笑着抚琴一曲,清歌低吟。
几案上,早已摆上了一张棋盘,精致,上面却有白色的棋子整整齐齐的摆放着。
他一怔,白色,浑如美玉,无瑕,淡若云烟。
“胤禵,为什么每一次都让我用黑子,我用白子照样可以赢你。”女子轻轻的唤着,就要去抢白子。
“我可是皇阿哥中棋下的最好的,你下得赢我吗?”男子俏皮的笑着,拦住女子,伸手还是拈起了白子。
“难不成我下的不好吗?”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嗯,总是能下过四哥的吧!”
“你说什么呀,谁不知道四爷的棋是最差的。”女子有些愠怒了。
而男子却微微的笑着,把黑子放在她的手中:“这次还是用白子吧,下一次,等我从西藏回来了,我一定要你用白子。”
这一局,竟是未终,两个手谈的高手,却又都喜欢冷僻,而诡异的棋风总是不分轩桎。
“不终盘了,等回来吧!”
回来了,而棋,却真的终不了了。
“棋终了。”他笑着,慢慢的摇摇头,却伸手一枚一枚的复盘,摆着她的棋谱,一个一个,分毫不错。
“她何苦执着如此?”
弘历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拈起了一枚白子,轻轻的,放在了棋盘的一角,而那男子,竟是痴绝。
此一角,如是白子,则白子胜,如是黑子,则黑子赢。
此一角,天下之孤笔,虽危,但仍可求胜。
孤中取胜,虽胜,亦为仓促。
“此棋……”
“这是皇阿玛出的。”青年轻轻的说着。亭外,柳丝如碧,袅袅扬动。
男子不说话了,只慢慢的拨动那枚小小的棋子,一下,一下。
好像过了很久,也好像只是一瞬,就在昨日,红颜尚赏枝头花,却于今朝,花落成冢人不知。
驻云轩中,风轻轻的吹过,撩起墙上的字画,而正中最醒目的一幅对联,此起彼落,瑟缩飘散于风中。
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
潇洒淋漓,笔意游龙,于舒展中却可见寥落风骨。
帷帘之后,帐幔之中,海云珠斜斜的卧着,靠在胤禛的肩上,双目合着,黯然不语。
“你知道吗?摊丁入亩已经推行十年了,就是反对的人现在也要三思而行了;火耗归公也很不错,李卫他们都赞同朕的法子。虽说士绅们还在搅闹,但是,朕看着也快要好了。海云珠啊,你知道吗?这些年,朕总想着有一天可以闲下来,然后和你……”胤禛幽幽的说着,眼睛却盯着那起伏的对联,忽的一笑,摇了摇头,“差使竟是层出不穷,如今看来,也是要迟了呢。”
他握住了她的手,而那冰凉的天珠轻盈的滚落在他们的腕间,寒冽,刺骨……
“河南闹事的士子们,朕派弘历去了,他行事比朕和缓,倒是像极了他的祖父。”
“你知道吗?青海的岳钟麒也做的不错,他把年羹尧的兵调教过来了。朕心甚慰。”
他伸手拢起她额角的发丝,顺着她的发滑下,柔柔的,轻轻的。
“海云珠,朕总是想要说的,其实,朕一直羡慕胤禵。你知道吗?”
一滴泪珠从她闭着的眸子里滑落,冰冷,清痕。
泪珠落在他的腕上,跌碎在浑圆的天珠上,残破,温暖。
许久,香炉中的烟轻轻的浮上,似云,似雾。
“皇上,您知道吗?其实,有句话臣妾也一直想要说的。”
“什么?朕听着呢。”
“都迟了。”她慢慢的睁开眼睛,一双水样的眸子清冽依旧,但是那抹拂之不去的忧伤倦怠,氤氲,“其实臣妾,一直想叫您四哥的。”
纤弱的手轻轻的垂下,触及那颗玉髓天珠,滑过那串寒玉念珠,轻柔,怃然……
冰凌之玉,澄澈,清明,然易碎,易破。
是夜,潭柘寺东厢火起,染红了半个北京城的天际,而截止到火灭之时,整个寺庙亦无它处有火。
火势熊熊,寒烟清清,于青烟中仿佛有云翩然升起,辗转,飘忽。
三年后,雍正帝崩于养心殿,是夜中秋,寒月无声,而月色竟是火红。
斯人已去,而余者或心有戚戚,或腹议纷纷,于驾崩之因颇多流传。然而,这三年来天子近臣张廷玉却清清楚楚看到了皇上在迅速的衰老憔悴。
雍正三大国政已然推行全国,而皇上行事却常常失常。大义觉迷录一出,天下哗然,而在养心殿外驻云轩中的那个着明黄衣衫的男子却孤然一笑。
“衡臣啊,人没入黄土之后,还留下些什么呢?”他望着墙上的对联,缓缓的说着。
“皇上,千秋之后,留有英名在世,乃帝王之荣耀。”
“是吗?朕倒是记得释迦牟尼说过一句话的。”他轻轻的一笑,摇了摇头,“这世上,连这个躯壳都是会散尽的,还有什么英名荣耀呢。”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梦、幻、泡、影、露、电……这就是世事功名啊,留下的,还有什么呢?
张廷玉不说话了,有清一代,帝王好佛者莫过于顺治和雍正,而又有不同。顺治丧爱妻董鄂氏后,消沉低迷,数度请求剃度;而坐在玉座上的这位君主,却竟是变得更加凄厉孤然,行事更为严苛,雷厉风行,一扫温情,铁面冷然,寒意森然。
这个男子,他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而在那个中秋的傍晚,张廷玉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依旧冷冷的,放下了手中的朱砂笔,而脸上却慢慢的,凝成了一个笑容。
“衡臣,记得先帝在时,曾于中秋令各位亲贵朝臣归家团聚的。这十三年来,有劳你们了。”
“皇上,您……”
“回去吧,好好和家人团圆。过了今夜,又要忙了。”男子慢慢的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疏离的竹叶,竟是轻轻的一叹,“该团圆了,只是现如今,还有谁会唤我四哥呢!”
竹叶摇曳,如泣如诉。
终章 去来
“十四叔,这么多年过去了,往者已无可追。十四叔一定要记着,侄儿没有话说,如果十四叔可以看在皇祖父的面子上,为小侄分担一些,小侄感念不尽。”青年朗朗的说着,而面前的男子依然无语。
青年轻轻的笑了,深施一礼:“十四叔,不管怎么的,有件东西,小侄一直想还给十四叔您的。请十四叔移步院中一观。”
风,忽地扬起,窗外不知何时,竟有了几分早春的雪花纷纷。男子唇角轻抿,起身走出了这间黑暗的屋子。
屋外地面上,赫然铺着一幅巨大的图画,是山川河流,是城池村落,是高原草场,是碧宇轻澜。
“皇阿玛的皇舆全图吗?”男子怔怔痴然,而那图,熟悉,却又陌生,因为上面早已多了许多许多。
“是博尔济吉特氏母妃在世时添的,皇阿玛为此图落的款。”
男子不语,慢慢的跪下了,轻触那画幅上熟悉的画笔,熟悉的字迹,已是一片模糊,雪花飘来,不化,却又飞去。来去无痕,去来无踪。
“十四叔,侄儿不敢对叔王无礼,已经下诏了,从此以后,您还是大清国的王爷,明儿这院墙就会拆了。请十四叔安待。”乾隆轻轻的一礼,“侄儿还有事务,先告辞了。”
男子全然没有理会,只是那么静静地跪着,跪在风雪中,一动不动。
高墙之外,乾隆深深的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却早已没有的来时的潇洒。他默默的上马,刚行了几步,回头压低了声音,对傅恒说道:“你回去拟诏,不要写日子,就说先帝之逆弟,皇十四子胤禵因病亡故。还有,派人到古北口和丰台,对了,还有科尔沁去防着,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皇上!”傅恒竟是一呆,“您不是刚刚放了十四王爷吗?怎么……”
“你懂什么!”乾隆低低的喝道,“没有听说过吗?康熙爷的皇子各个都有帝王之才,只不过生不逢时,才落得这般风云散尽的境地。朕本不全信的,可刚才见到十四叔,才知道所言非虚。十四叔绝非等闲的人物,你们都给我记下了,漏子出在谁身上,就提头来见朕!”
乾隆的马去了,远远的,只听见清脆的马蹄声响。而傅恒却仿佛跌落冰窖一般,冷冷的,侵入肌骨。
天黑了,天亮了,京城迎来了新的一天,而昨夜的大雪竟让早春的乍暖消失殆尽。
乾隆懒懒的坐在书桌旁,想写些什么,但是竟一时语塞,提笔迟迟不能下手。
门帘一挑,管事的太监呵呵的笑着来请早膳,他一笑,起身推门而出。
屋外,早已是银装素裹,而在树上竟出现了雾淞。水气凝结在树枝上,带着风的形状,玲珑,晶莹。
乾隆兴致勃勃,对景生情,却依旧难以下笔。
远远的,几个亲兵抬着什么东西跑了过来,而为首的一人正是傅恒。
“皇上,十四王爷不见了。”施礼后,他竟说出了如此惊人的消息。
“不见了?他能去哪里?你没有派人看守鲜花胡同吗?”乾隆有些震怒了。
“皇上,臣派看守了,只是,十四爷还是走了,只留下这个。”傅恒慢慢的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而册子的封面上赫然正是胤禵那行云流水般酣畅的字体。乾隆急急的翻开,里面数语寥寥,却直切要害,军情战略无一不备。乾隆不说话了,抬起头,面前的几个亲兵缓缓的在地上铺开了那张巨大的画幅,在上面,已经添了墨笔淋漓,点化清畅。
“真的走了吗?”他怃然落寞,仰首望着头顶空荡荡的天空,树上的雾淞反射着灿烂的阳光,是那么的刺眼。
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云之无形,风之无踪,而于雾淞之上,皆现行迹。云已非云,风亦非风,云亦是风,风也是云。
而阳光之下,刹那间雾淞顿消,浑若无影,了无痕迹。
此一番风云已尽,这世上再无什么可争之处,而这世上,亦无什么可求之人。
风流尽,云散却,一曲高歌住,人无踪……
后来呢?后来……
乾隆初年,荡平苗民起义,牛刀小试。
乾隆二十年,平准噶尔,北疆遂定。
乾隆二十四年,平大小和卓,收新疆,建伊犁将军府,西北终宁。
乾隆五十六年,傅恒之子福康安攻入西藏,定金瓶掣签之法选拔活佛,西南终安。
乾隆五十七年,作十全记,号十全武功,绘乾隆皇舆全图,诏告天下。是为乾隆盛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