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乱云低薄暮,那漫天纷纷扬扬的雪似乎是紧紧追随着黄花枯叶的脚步降临的。时近巳牌,方才有了些雪霁的意味,永和宫天井里那几树元宝枫早已凋零残败,全然没有了秋爽季节彤云凝红、赤霞流溢绚烂。
各宫的暖阁下面都是挖了地炕的,奴才们怕冻着主子,还不到立冬便都早早烧起了炭,暖融融一道墙将殿里殿外隔得冷热分明。永和宫暖阁里,四个青铜鎏金的薰笼里蓟州上好的红罗炭燃了一夜,合着焚起的百合香,暖而不燥,馥郁绵长,叫人通体舒泰。此刻外头虽是长风冻雪,可里头确是语笑晏晏、一派闹热,惠妃携了宜妃、荣妃正一并在德妃宫里围了一圈儿斗雀牌玩儿。
“这几日冷得都不成话了,雪是一场接着一场竟没停歇过。”宜妃脆生生地道,杨妃色撒花的棉裙、银红的比肩褂,说不出的一种娇俏。
“可不是么,那风一吹,冷得人直哆嗦呢。”上首的惠妃接口,顺手打了一张四万,耳上祖母绿的坠子一晃一晃。
“吃。”宜妃笑嘻嘻拦了德妃的牌。
那厢的德妃也不恼,微微一抿嘴道:“惠妃姐姐这耳坠子成色极好。”
“哪儿算得上好呀,戴着玩儿呗,妹妹若喜欢,拿了去便是。”惠妃虽对着德妃笑道,可眼里却瞧着宜妃打出的西风,心知她要听牌了,暗暗将四索调了本来准备打出去的六筒。
宜妃知她扣牌了,心下有些不畅快,撇撇嘴道:“敢情惠妃姐姐那儿是好东西多了去了,这对坠子可是缅甸国前些日子才贡来的,一共也就得了两对儿,姐姐竟说是戴着玩儿。”
“无怪乎有这么好的成色了。”对面儿的德妃赶紧抹开话题,抓了张白板却是不要的,只好打出去了。
“碰。”一直不语的荣妃似乎只是专心致志地打着牌,蜜合色的琵琶对襟袄,葱黄绫的裙子,一色的半新不旧,人瞧上去也安分随和,“七索。”
“皇上这些日子又新宠上一个汉女了,今年南巡带回来的。”惠妃一边摸牌一边不经意道,又抬眼瞧了瞧宜妃。
“狐媚子!”宜妃恨恨说,她是炮筒子脾性,就连康熙有时候也拿她没辙,“我就奇了怪了,怎么近些年来皇上专宠那些儿个南蛮子,这后宫都快成南蛮子的天下了,贵主儿她也不说句话!”
“吴侬软语杨柳腰,那自是别一番风韵。”惠妃说着,颇有几分鄙夷,“再说了,皇上宠女人哪儿是贵主儿管得了的。”抓起一张幺鸡,她也听牌了。
“皇上也是,尽宠着些卑微下贱的,前头的良妃不就是一个么。”宜妃越说越气,也顾不得看牌,随手掷了一张出去。
“我也碰。”德妃依旧噙着笑,可面上已是不好看了。
德妃下首的荣妃也变了脸色,她二人出身也是不高的。不过她们也知晓宜妃的性子,对望一眼,没多说什么。
“不过这回这个可不同,和先头故去那一位长得有七分像呢!”惠妃接着道,心思也不在牌局上了。
宜妃有一搭没一搭旋着手里的象牙牌,有些失神:“竟有这样儿的事儿,改明儿我得去瞧瞧呢。”
众人都有些沉默了,只有德妃端起茶盏小口小口地抿着,惠妃口里“先头故去那一位”便是康熙的仁孝皇后赫舍里氏,甲寅年生皇太子的时候难产薨逝了。她们都是早年入宫伺候的,自然记得先皇后薨逝那一年,那个昔日老成持重的少年天子是如何悲痛欲绝到不顾一切的。
“当年若不是老祖宗拦着,皇上只怕……”荣妃停了手,幽幽开口。
惠妃和宜妃都有些悻悻地默然不语,只有德妃轻笑着出言打断:“提那些儿个陈年旧事做甚,昨儿胤禛那孩子进了些宣威火腿,我尝着还不坏,若是姐姐妹妹们不嫌弃,倒不如留在我这儿用午膳可好?”
“还是四阿哥孝顺,不像胤禔那个不长进的,没少叫我操心。”惠妃最先缓过来道。
荣妃抚了抚鬓角,道:“妹妹哪儿的话儿,大阿哥可是最年轻的巴图鲁呢,皇上亲征葛尔丹的时候没少立功,也是他们兄弟中最早封王的。”
“那三阿哥也不弱呀,读书做学问总是拔尖儿的,那文才,连万岁爷都是赞过不少回的。”宜妃瞥了一眼略略有些得意的惠妃道,“不像我那两个,胤祺自幼是太后带的,学问自然说不上了,胤禟吧,就知道捡好听的说,也没少给我惹乱子。”
“妹妹未免忒过自谦了,五阿哥是出了名儿的孝顺儿子,九阿哥生得俊朗又是个绝顶的聪明人儿,我还羡慕妹妹的好福气呢。”德妃忙道。
宜妃笑笑,又说:“前些日子四阿哥府里又添了人,只怕过些时日姐姐你又有孙子抱了。”
“我也指着呐。”想到那个有规有矩、冷淡疏离的儿子,德妃幽幽一叹。
“凌柱家的吧,那孩子我上回见过的,我瞧着有宜男像呢!本来想讨去胤祉府上的,结果叫德妃妹妹先要了去。”荣妃也接话道,她早年也是承了不少宠的,无奈孩子却是生一个殇一个,六个里头只剩下三阿哥一棵独苗儿,如今年岁也大了,更是断了争宠吃醋的念想,素日里也沉默,只有说起儿子话才多些。
“这么说来妹妹当给姐姐陪个不是了。”德妃笑着搭腔。
荣妃也笑:“赔不是就免了罢,一会儿多让姐姐我赢些就成。”
“哟,宜妃妹妹,咱们得留神,可别叫她们俩背地里弄了鬼。”惠妃瞪大了眼向宜妃瞧过去,又引来笑声一片。
说着笑着,手上也又动起来了,面表上一团和气,暗地里相互算计。本来嘛,雀牌这东西,可不就是防上家,猜下家,算计对家的,自己赢不了也决计不能人别人赢了去。